第31章 囚于方寸(2 / 2)

“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了。”

“就剩下我一个了……”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近乎无声的呢喃。然后,盖子“啪”地一声,再次合上。

黑暗重新降临。

但这一次,黑暗不再寂静。李卫国那平板却字字泣血的声音,仿佛还在盒子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在段新红的心上。

她用力捂住耳朵,没用。那些话已经钻进去了。

“他走的时候很瘦……皮包骨头……”

“爸,对不起,拖累你了……”

“就剩下我一个了……”

烦死了!烦死了!关我什么事?!段新红在内心狂吼。他自己命不好!生病的是他儿子!骗他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就找我算账?!弱肉强食,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基本法则!我不过是遵循法则活着而已!

她拼命给自己找理由,试图用愤怒掩盖内心深处那一丝不该有的、细微的动摇。但李卫国儿子临死前的那句“对不起”,像根刺一样,扎在她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拔不出来,隐隐作痛。

她以前从不关心那些“肥羊”被骗之后会怎样。钱到手,人拉黑,故事结束。那是商品,是猎物。她从未把他们当成活生生的、有家庭、有情感的人。

这是第一次,有一个受害者的面孔,如此清晰、如此具体地呈现在她面前。不是银行账户上减少的数字,不是一个模糊的、可以轻易遗忘的代号,而是一个曾经鲜活、会笑、会哭、会孝顺父母、有着平凡梦想的年轻人,因为她的行为,最终以“皮包骨头”的方式离开了世界。

还有那个随之而去的母亲。

还有这个被独自留在人间、只剩下仇恨和回忆的老人。

一种陌生的、冰冷的情绪,开始像藤蔓一样缠绕上她的心脏。那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她说不清道不明的,让她极其不舒服的感觉。

接下来的“日子”——如果还能称之为日子的话——变成了某种固定循环。

黑暗。寂静。不定时的、勉强维持生命的投喂。以及,李卫国不定时的“探视”和独白。

他有时会掀开盖子,就那么看着她,一言不发,看得她心里发毛。

有时,他会像第一次那样,用那种平板的声音,讲述关于他儿子的点点滴滴。李铭小时候第一次得奖状,李铭考上大学时全家人的喜悦,李铭工作后拿到第一份工资给他买了一件羊毛衫……那些平凡、琐碎、甚至有些乏味的幸福片段,经由一个失去一切的老人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伤力量。

他不再问她“知不知道自己错了”,他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只是说,不停地地说,像是要把积压在心底太久太久的痛苦,全都倾倒出来,倒进这个黑暗的、囚禁着他仇人的盒子里。

段新红从一开始的抵触、愤怒、试图屏蔽,到后来的麻木、被迫倾听,再到后来……她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有点……习惯了?

不,不是习惯。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在发生变化。

在一次投喂时,她因为太饿,伸手去接那递进来的饭粒时,不小心碰到了李卫国的手指。

那手指,干枯,粗糙,冰凉,像一截老树的枯枝。

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那手指在微微颤抖。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这双手,曾经也温柔地抱过幼小的儿子,曾经也为家庭辛勤劳作,曾经也充满希望地数着攒下来的钱……而现在,它们只剩下颤抖和冰冷。

她突然觉得嘴里那些干硬的饭粒,变得难以下咽。

还有一次,李卫国在讲述时,声音突然哽住了。他停顿了很久很久,久到段新红以为他走了。然后,外面传来极力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像一个受伤的野兽,在黑暗里独自舔舐伤口。

那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段新红心上。她蜷缩在盒子里,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了。一种莫名的、强烈的愧疚感(是的,她终于愿意承认那是什么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开始做更多的噩梦。梦里,不再只有那些追害她的人,还出现了李铭。不是一个清晰的形象,而是一个瘦骨嶙峋的、模糊的影子,用和李卫国一样浑浊的眼睛看着她,无声地质问。有时,那个影子又会变成其他那些她记不清面孔的受害者,黑压压地围着她,伸出手,仿佛要将她拖入无尽的深渊。

她在黑暗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湿透,心脏狂跳不止。恐惧依旧存在,但里面掺杂了新的东西——负罪感。

她开始真正地反思(这个词以前在她字典里等同于“愚蠢”)。她以前总觉得,自己聪明,漂亮,懂得利用规则和人性的弱点,所以活该她享受奢华,那些被骗的人是他们自己蠢,自己贪。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可现在,被关在这个绝对弱势的位置上,像一只随时可以被捏死的虫子,亲身感受着来自“强者”(李卫国此刻对她而言就是绝对的强者)的、充满恨意的凝视和精神凌迟,她第一次对“弱肉”的处境有了切肤之痛。

如果“强食”是理所当然,那她现在被“食”,是不是也是活该?

这个认知让她不寒而栗。

她想起自己曾经对那些被骗老人不屑一顾的态度,想起自己拿着骗来的钱挥霍时内心的得意,想起她如何嘲笑那些人的眼泪和哀求……当时觉得是胜利者的勋章,现在回想起来,每一个画面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她自己脸上。

报应。这个词以前她只觉得是失败者的借口。现在,它像一个冰冷的诅咒,牢牢地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不再仅仅是害怕李卫国的报复,她开始……害怕面对他。害怕听到他那没有波澜的叙述,害怕感受到他那死寂般的悲伤,害怕触碰他那双颤抖的、冰冷的手。

又一次“开饭”时间。

那个小开口被拨开,几粒饭和一点咸菜被推了进来。段新红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扑过去。她只是坐着,看着那点可怜的食物。

外面,李卫国似乎没有立刻离开。他好像在等着什么。

段新红深吸了一口气,黑暗中,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她用一种极其细微、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含糊地说了一句:

“……谢谢。”

声音出口的瞬间,她自己都愣住了。她怎么会说这个?疯了吗?

外面的身影似乎也顿了一下。没有回应。几秒钟后,那个小开口被关上了。

段新红坐在黑暗里,心脏怦怦直跳。脸上烧得更厉害了。是羞愧?还是别的什么?她分不清。

她为什么要道谢?为了这猪食一样的饭?为了这囚禁?为了这精神折磨?

不。她不是在为这些道谢。

那声“谢谢”,更像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的情绪宣泄。是对那一点点维持她生命的水和食物的复杂感激?是对这个老人没有用更极端手段折磨她的一丝庆幸?还是……在经历了这么多天的精神碾压后,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生”的卑微祈求,以及对施加于对方身上巨大痛苦的、模糊的、迟来的……歉意?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她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像塞了一团湿透的棉花,又沉又闷。

她慢慢地爬过去,捡起一粒饭,放进口中。这一次,她咀嚼得很慢,很慢。那干硬粗糙的触感,仿佛在提醒她,这就是她过去种下的因,所结出的果。

黑暗依旧浓重,囚笼依旧狭窄。

但有些东西,在这个方寸之地的黑暗里,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一些她曾经坚信不疑的东西,正在碎裂。一些她从未正视过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她知道,李卫国的“审判”还远未结束。而她自己的炼狱,也才刚刚开始。

她蜷缩起来,把脸埋在膝盖里。这一次,没有愤怒,没有抱怨,只有一片茫然的、冰冷的疲惫。

盒子外面,隐约传来老式收音机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唱着某种戏曲,腔调苍凉。李卫国的脚步声在房间里缓慢地移动,偶尔伴随着一两声压抑的咳嗽。

这个世界还在运转,只是与她无关。她被遗忘,或者说,被单独隔离在这个木制的方寸牢狱之中,独自品尝着自己酿造的苦酒。

那酒,又涩又苦,灼烧着她的喉咙,也灼烧着她那颗开始松动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