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透,东阁窗纸由暗转明。李震坐在案后,手中握着一支未落笔的朱砂小签,目光落在昨夜留下的那张批注纸上——“权利若需特许,便非权利”。字迹清瘦,却带着不容退让的力道。
他将纸轻轻推至案角,抬手召来近侍:“请赵德来,不必通传,径入便可。”
不过片刻,赵德已至门外,衣袍整洁,袖中似藏有卷册。他低头跨过门槛,行礼时动作沉稳,不多一分,不少一寸。
“昨夜散得晚,你未歇息?”李震开口。
“心有所思,不敢安卧。”赵德答得坦然,“崔娘子所言,句句在理。可理能服人心,未必能行于天下。眼下修律,难处不在是非,而在可行与否。”
李震点头,请他落座。“正为此事寻你。她说得对,但我们不能让对的事,变成没人敢签的律令。你最熟典章旧制,可有法子,把这话讲得……士林听得进去?”
赵德未即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两册薄本,一本是《礼记》残卷,另一本则是手抄的《汉律疏议》节选。他将其平铺于案上,指尖点在其中一行:“《丧服小记》有言:‘无子者,养同宗庶子为嗣’。此例千年沿用,无人非议。”
“您的意思是?”李震目光微动。
“既然可养他人之子承户,为何亲生之女不可继产?”赵德语气平稳,“若将‘女嗣承户’定为‘无男丁情形下的合法延续’,便不是破祖制,而是补遗缺。名正,则言顺。”
李震沉默片刻,手指轻叩案沿。
“再者,”赵德翻开另一册,“《唐六典》载,尚书省设有‘女史’八人,掌文书出入、账目稽核。虽非主官,却已有先例。我朝若设‘女子试职州学’,三年考绩合格者授佐吏身份,岂非合古合今?”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两条草案:
其一,凡民户无嫡男承嗣者,女嗣依法登记田产,不得擅自剥夺;
其二,女子年满十六,可申请入州学旁听,经考核合格者,授试职佐吏身份,三年期满,依绩转正。
写罢,他搁下笔:“这两条不提‘平等’二字,也不触宗庙祭祀、军机要务,只开一条窄路。走得通,便是开端;走不通,也不至于动摇全局。”
李震逐字看过,神情未变,但眼神渐深。他拿起朱砂签,在第一条下方批了两个字:“准拟。”
第二条稍作停顿,又添一句:“交崔嫣然会同礼法司,细化实施条例。”
随即命人传召李瑶。
赵德收起纸册,正欲告退,却被唤住。
“你方才说‘窄路’。”李震看着他,“若这条路开了,下一步呢?”
赵德回身,略一思索:“路一旦踩出来,就会有人走。走得多了,就成了大道。今日我们不争全等,只为明日留下一个‘可争’的资格。”
李震嘴角微扬,终是点了点头。
不久,李瑶快步而至。她手中抱着一叠竹简,外裹油布,显然是连夜整理所得。
“南方三州试点数据已汇总完毕。”她将简册呈上,“婺州、越州、明州共录女子任职案例四十七起,涵盖税吏、仓管、教习三类职务。其中,九成以上考评达‘良’级以上,百姓投诉率下降四成。”
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婺州那位女税吏推行的‘分级缓征’,使贫户得以分期缴粮,秋收后补足,既保税收,又安民心。当地里正评价:‘比前任更懂农户难处。’”
李震翻看简册,眉头舒展。
“把这些数据编入条文说明。”他说,“不必夸大,只写事实。士族不怕理想,怕的是事情真能办成。”
李瑶应声记下。
“还有,”李震看向她,“你派人去查一查,近几日是否有士族密信往来,特别是闽越方向。昨夜那人腰间带物,动作可疑,李毅不会无端戒备。”
李瑶神色一凛:“我已下令追查通信渠道,重点监控私驿与商号夹带。若有异动,半日内必报。”
李震颔首:“很好。改革不是写几条律法就成,背后是人心博弈,也是暗流较量。我们既要走得稳,也要看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