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他丢下两个字,转身又去摆弄那些零件。
第一次骑行安排在周末,路线是绕着白洋淀的边缘公路。天还没大亮,马小梅就起来了。她翻箱倒柜,找出一身很久没穿的运动服,又戴了顶宽檐帽。母亲躺在床上,虚弱地叮嘱:“小心点……别累着……”
骑行团在修车行门口集合。来了十来个人,除了红姐、黑三,还有那个戴着眼镜、总是一本正经的刘小光,他在镇文化站工作,一心想往县里调。另外几个,有开小饭馆的,有在砖厂打工的,都是些马小梅叫不出名字的熟面孔。
赵大川最后一个出来。他换上了一身专业的骑行服,紧身的布料勾勒出他倒三角的身材和腿部鼓胀的肌肉线条。他推着那辆黑色战车,像骑士牵着他的战马。
“跟紧了,掉队了自己爬回来。”他扫了众人一眼,目光掠过马小梅时,没有任何停顿。
车队出发了。起初是在镇里的水泥路上,还能应付。一上了淀边的土路,颠簸立刻剧烈起来。自行车像一匹难以驯服的劣马,每一次震动都清晰地传递到马小梅的臀部和手腕。风迎面吹来,带着淀里水草的腥气。
赵大川骑在最前面,他的背影稳定而充满力量,每一次蹬踏都显得毫不费力。马小梅咬紧牙关,拼命跟着,肺部火辣辣的,腿像灌了铅。汗水流进眼睛,涩得发疼。她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个从大城市逃回来的、连自行车都骑不好的废物。
黑三从后面超上来,吹着口哨,车轮溅起的泥点甩了她一身。“妹子,行不行啊?不行哥驮着你?”
马小梅没理他,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蹬车上。
不知道骑了多久,队伍在一个长满芦苇的河湾处停下来休息。马小梅几乎是从车上滚下来的,瘫坐在草地上,大口喘着气。嗓子眼一股血腥味。
赵大川停好车,走到她面前,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喝点。”
马小梅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是那种老式的铝壶。她拧开盖子,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冲了出来。
“这是……酒?”
“嗯,六十七度衡水老白干,”赵大川蹲下身,目光平视着她,“比北京那些洋马尿有劲。喝一口,顺顺气。”
他的眼神依旧很沉,但里面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不是嘲讽,也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认可?或者说,是这片土地上人们对待苦难最直接的方式——拿酒浇。
马小梅看着他小臂上凸起的青筋,还有那行若隐若现的深蓝色纹身字迹。她心一横,仰头灌了一口。滚烫的液体像一道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烧得她眼泪差点出来,但那股憋在胸口的浊气,仿佛真的被这烈酒冲开了一道缝隙。
夕阳的余晖给芦苇荡镀上了一层金红,水鸟在远处嘎嘎地叫。赵大川站起身,影子长长地拖在草地上。“还能骑回去吗?”
马小梅抹了把嘴,把水壶塞还给他,挣扎着站起来。“能。”
回去的路,似乎没那么难熬了。那口烈酒在她身体里燃烧着,提供着一种虚妄的、却真实有用的力量。夜色渐渐笼罩了田野,车队像一群沉默的迁徙者,在乡间土路上留下沙沙的车轮声。
回到修车行,众人都散了。马小梅推着车,感觉浑身骨架都要散了。赵大川锁好门,走到她身边。黑暗中,他点了一支烟,红红的火光明灭不定。
“还行,没哭鼻子。”他说,语气里听不出褒贬。
马小梅没说话。
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这世上,没有蹬不到头的路,只有提前松了的劲儿。”
这话像锤子,敲在马小梅心上。她看着这个满身油污、像石头一样硬的男人,看着这片生养了她又似乎要吞噬她的土地,心里五味杂陈。
“那纹身,写的什么?”她忽然问。
赵大川愣了一下,抬起胳膊,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那行字清晰起来——“往前蹬,别回头”。
他掐灭烟头,转身走向黑暗。“下周六,老时间。”
马小梅推着车,慢慢往家走。夜风吹在她汗湿的背上,凉飕飕的。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但胃里那团火,却还在隐隐燃烧。她知道,她把这辆破旧的自行车,和这个叫赵大川的男人,以及这片土地上粗粝刺人的一切,都一起“入伙”了。前方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她只能,往前蹬,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