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根基(1 / 2)

“耿家庄蔬菜配送中心”的牌子,用红漆写在了一块刨光的杨木板上,挂在村口大队部的山墙上,迎着风,日晒雨淋,颜色渐渐沉淀,像这片土地一样,褪去浮华,变得朴实而坚韧。

中心运作起来,像上了润滑油的齿轮。王凤萍定下的规矩严,蘑菇要朵形整齐、颜色鲜亮,黄瓜不能弯,西红柿不能有疤。起初有些人家不适应,觉得她苛刻,但看到严格按照标准收上来的菜,在城里能卖出更好的价钱,分到手里的票子实实在在多了,那点抱怨也就咽回了肚子里。耿雷带着运输队,起早贪黑,路线越跑越熟,和几家食堂、小饭店建立了固定的联系,信誉一点点累积起来。

耿家庄的清晨,不再只有鸡鸣犬吠和下地的吆喝声,还有运输队发动机的轰鸣和女人们整理菜筐的嬉笑声。村庄的脉搏,因为这条新生的产销链条,跳动得有力而蓬勃。

王凤萍的名字,不再局限于高邑县。连同她河南大鼓书人的传奇过往,以及她带领妇女种蘑菇、搞配送的事迹,像平原上的风,吹到了更远的地方。偶尔有县里、甚至地区里的干部下来视察,也会特意到耿家庄看看,握着王凤萍粗糙的手,说些“巾帼不让须眉”、“农村改革带头人”之类的鼓励话。耿老顺作为老会计,偶尔会被要求作陪,他话不多,只是蹲在一边,看着被众人围着的儿媳妇,眼神复杂,那杆心里的秤,似乎终于找到了平衡点,不再左右摇摆。

然而,树大招风。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真正的考验,伴随着资本的诱惑,悄然而至。

一个夏末的午后,两辆罕见的桑塔纳轿车,卷着黄土,开进了耿家庄,停在了大队部门口。车上下来几个穿着衬衫西裤、皮鞋擦得锃亮的人,为首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自称是省城“绿源农产品贸易公司”经理的中年男人,姓赵。

赵经理态度客气,言辞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精准。他参观了村里的蘑菇房,看了看配送中心的运作流程,然后开门见山地提出了来意:收购“耿家庄蔬菜配送中心”。

他给出的价码,在当时的农村人听来,简直是天文数字。足以让耿家庄每户人家立刻盖起亮堂堂的大瓦房,让王凤萍一家瞬间成为方圆百里最富有的农户。

“王主任,”赵经理推了推眼镜,笑容可掬,“你们搞得不错,很有潜力。但规模太小,管理也原始,很难做大。我们公司有资金,有渠道,有品牌。并入我们,你们就不用再操心销售、运输这些琐事,每年坐等分红,多好?我们可以聘请您做技术顾问,耿雷队长也可以到我们运输部门任职,待遇从优。”

消息像炸弹一样在村里炸开。村民们沸腾了,羡慕、嫉妒、渴望……各种情绪交织。有人当场就心动了,围着赵经理问东问西。那么多钱!谁不眼红?

王凤萍没有被那数字冲昏头脑。她冷静地问:“赵经理,收购以后,咱村的蘑菇,还用俺们的菌种吗?还按俺们的标准种吗?配送中心这些人,你们怎么安排?是都留下,还是只用几个?”

赵经理笑了笑,语气轻松:“王主任,规模化经营,肯定要统一标准,可能会引进更高产的菌种,管理模式也会更现代化。至于人员嘛……我们会择优录用,当然,也会给与一定的补偿。”

他的话滴水不漏,但王凤萍听懂了弦外之音:菌种要换,标准要改,现在这些跟着她干的乡亲,大部分会被“优化”掉。所谓的“收购”,就是连根拔起,耿家庄辛辛苦苦创出来的这点产业和牌子,以后就姓“赵”了。

晚上,耿家堂屋里,气氛凝重。村里几个说得上话的老人和配送中心的骨干都来了,烟雾缭绕,人声嘈杂。主张卖掉的占了一大半。

“凤萍,见好就收吧!那么多钱,咱几辈子也挣不来!”

“就是!咱种地挣钱,不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吗?”

“人家是大公司,咱这小打小闹,咋跟人比?”

耿雷紧皱着眉头,闷声说:“凤萍,你决定,我听你的。”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钱的事。

王凤萍一直沉默着,听着众人的议论,手指无意识地在大腿上划着,像是在计算,又像是在挣扎。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看到了对财富的渴望,也看到了隐藏在渴望下的不安。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钱,确实多,多得吓人。”她顿了顿,“可咱想想,咱当初为啥要种蘑菇?为啥要搞这个配送中心?是因为咱光靠种地,吃不饱,穿不暖,是因为咱想让咱耿家庄的腰杆子,挺起来!”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指着外面黑漆漆的、却承载着无数希望的田野和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