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苦了菊花了,这边伺候着快不行的,那边还要张罗喜事,这不是要人的命吗?”
小军蹲在院里,抱着头,一声不吭。这个年轻的、本该充满活力的身体,被这接踵而至的变故压得几乎变形。他爹将死,他要娶亲,而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被加速播放的皮影戏,让他措手不及。
婚事,就在这种诡异而紧迫的气氛中,仓促地张罗起来。一切都简化了,或者说,一切都被死亡的气息浸泡着。没有大肆声张,只请了最亲近的几房本家和必须到场的媒人。院子里挂上了刺眼的红布条,与屋里那日渐浓郁的死亡气息格格不入,显得格外扎眼和讽刺。
解拴柱也来了。他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块被河水冲刷得没了棱角的石头。他帮着搭棚子,借桌椅板凳,忙前忙后,却尽量避免和菊花有眼神接触。只有当两人的身影在忙碌中不可避免地交错时,才能感受到那种压抑的、几乎要爆炸的紧张。他看着她憔悴不堪的面容,看着她强打精神招呼客人的背影,心里像有无数根针在扎。那三万块钱和赊来的手机,像两块巨石,压在他的良心上,也横亘在他们之间。
婚礼那天,天阴沉得厉害。没有鞭炮齐鸣,没有喧闹的唢呐,只有简单的仪式。小军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租来的西装,脸上没有新郎官的喜气,只有一种麻木的疲惫。新娘子小雅,穿着红嫁衣,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却也掩不住那份隐隐的不安和审视。
拜高堂的时候,是最令人窒息的环节。李老蔫被菊花和拴柱合力扶着,勉强靠坐在炕上,背后垫着好几床厚厚的被子。他穿着一件勉强算干净的旧棉袄,头上戴着一顶同样旧的帽子,试图掩盖病容。他歪着头,混浊的眼睛努力地睁着,看着堂下穿着红衣的一对新人,那只左手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抽搐着。
司仪高声喊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异常空洞。
当小军和小雅弯下腰,朝着炕上那个形同槁木的父亲跪拜时,李老蔫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咯咯”声,像是笑声,又像是最后的喘息。他的目光,越过儿子的肩膀,似乎极其短暂地在菊花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复杂得让人心碎——有解脱,有嘱托,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宽恕般的悲悯。
菊花站在炕边,扶着男人摇摇欲坠的身体,感觉他那点残存的重量,几乎要把她一起压垮。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敢看堂下的拴柱,更不敢看周围亲戚邻居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她只觉得整个人像被架在文火上,慢慢地烤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婚礼草草结束。客人们象征性地吃了席,说了些言不由衷的吉利话,便纷纷找借口离去。院子里杯盘狼藉,残留着喜庆的痕迹,却更像是一场闹剧落幕后的废墟。
新人被送进了匆匆布置的、原本属于菊花和李老蔫的、如今腾出来的东屋。而菊花,则扶着几乎彻底虚脱的丈夫,回到了阴冷潮湿的里屋炕上。
李老蔫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气力,婚礼结束后,便彻底陷入了昏迷。只有胸口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他还在这个充斥着痛苦和无奈的世间停留。
第七天。头七还没到,他自己的“七”却先到了。
那是个凌晨,天将亮未亮,是一天中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菊花趴在炕沿打着盹,突然被一种极细微的、如同琴弦崩断般的声音惊醒。她猛地抬起头,看到李老蔫的喉咙最后滚动了一下,然后,那持续了数年的、令人心悸的“呼噜”声,戛然而止。
屋子里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的寂静。
窗外,传来了第一声鸡啼,嘹亮而刺耳,划破了黎明前的黑暗。
菊花没有动,也没有立刻哭喊。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炕上那个终于不再痛苦、不再挣扎的躯体。他的面容似乎舒展了一些,那双曾饱含痛苦和最后祈求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屋外,新媳妇小雅大概还在熟睡。而她的儿子,小军,在成为新郎官的第七天,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披上了刺眼的孝服。
浊流汹涌,终于冲垮了最后一道堤坝。死亡带来了彻底的寂静,也撕开了所有掩盖在生活表面的、薄薄的遮羞布。往后的日子,将会是怎样的一片浑沌,菊花不敢去想。她只觉得,自己正漂浮在这浑浊的、冰冷的泥水之上,看不到岸,也沉不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