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一头吞了毒饵的老鼠,在墙根下抽搐着,明知死期将至,却还要徒劳地挣扎几下。那部“苹果”手机,像一块精心打磨的冰,暂时冻住了小雅家那边的嘴,却也把菊花家往更深的冰窟里推了一把。
而炕上的男人,李老蔫,他那具被血栓堵塞了多年的躯壳,似乎也感知到了外界这紧锣密鼓的催逼,开始加速它的崩解。先前还能含糊地吐出几个音节,能用手势表达饥渴,现在,他大部分时间都陷入一种昏沉的黏稠状态,只有喉咙里那口永远也咳不净的痰,还在不知疲倦地拉着破风箱,声音越来越微弱,像秋后蚊蚋的哀鸣。他的眼睛时常空洞地睁着,望着被烟熏火燎成黑黄色的房梁,那目光里,有时是茫然的痛苦,有时,竟会闪过一丝奇异的、洞悉一切的清明,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菊花伺候他也越发艰难。喂进去的米汤,十口能咽下两三口就算不错,剩下的都顺着歪斜的嘴角流出来,濡湿了胸前那块早已看不出花色的围嘴。替他擦洗身子时,手触碰到的不再是温热的皮肤,而是一种冰凉、松垮的、仿佛正在慢慢融化的蜡像般的质感。死亡的气息,像潮湿的霉斑,无声无息地从这具躯体的每一个毛孔里弥漫出来,笼罩着这三间低矮的土坯房。
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来看过,摇着头,背着手走了。那沉默比言语更瘆人。风言风语像田埂边的杂草,悄无声息地就长满了整个村庄。
“老蔫这回怕是熬不过这个春上了……”
“唉,瘫了这么些年,也是受够了罪,走了是解脱。”
“可小军这婚事咋办?咱这儿的老规矩,守孝三年,孝子不能婚嫁,那不是把人家姑娘给耽误了?”
这“守孝三年”的老规矩,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比那八万八的彩礼更让人绝望。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足以让一个姑娘改变主意,足以让所有的期盼和投入都打了水漂。这道理,菊花懂,小军懂,躺在炕上仅存一息的李老蔫,似乎也懂。
那是一个黄昏,夕阳的余晖像泼溅的血,透过窗棂,给昏暗的屋子涂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色。菊花正用小勺一点点地给男人喂水,大多都流掉了。突然,那只一直无力垂着的、唯一能稍微动弹的左手,猛地抬了起来,用一种与他虚弱体质完全不符的力量,死死抓住了菊花的手腕!
他的手冰凉得像井底的石头,那力道却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
菊花吓了一跳,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混浊如死鱼眼的眸子,此刻竟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最后的、近乎狰狞的光。他歪斜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急促的声响,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冲破那血栓的封锁,说出些什么。
“你……你说啥?”菊花俯下身,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结……结……”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混杂着痰音和喘息,艰难地挤了出来。紧接着,又是几个破碎的音节,“……快……结……了……了……”
菊花的心像是被那冰冷的五指攥住了,骤然停止了跳动。她听懂了。他是在说“结婚”,“快了结”。这个瘫在炕上多年,被所有人视为活死人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这种可怕的方式,表达了他的意愿——他要在死前,看到儿子成家!他要抢在那该死的“三年守孝”之前,把这件事办掉!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菊花看着丈夫那双异常明亮的、充满了急切甚至是哀求的眼睛,看着他因用力而扭曲的面孔,她突然明白了。这个男人,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家里的窘迫,知道彩礼的艰难,甚至可能……可能也隐约察觉到了她和拴柱之间那点见不得光的暗流。他沉默地忍受着一切,像一头老牛,反刍着所有的痛苦和屈辱,直到这最后一刻,才爆发出这惊心动魄的、为儿子争取最后一丝希望的挣扎。
“他爹……”菊花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滴落在男人枯瘦的手背上。那泪水是滚烫的,而他的手背是冰凉的。
消息像一股带着腥味的浊流,迅速在村里蔓延开来。要在李老蔫咽气前给小军办喜事!“冲喜”这个古老而迷信的词,再次被人们从记忆的角落里翻捡出来,裹挟着同情、议论、还有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冲喜?这年头还兴这个?”
“唉,也是没法子的法子,总不能真让小的再等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