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这病秧子,常年累月吃药打针,就是个填不满的窟窿。”菊花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她强行压了下去,“谁家姑娘眼睛了,肯往这火坑里跳?小军那孩子,实诚,在城里打工,挣那几个血汗钱,都填了家里的坑了……我这当娘的,没用……”
泥刀刮在砖缝上的“哧啦”声不知何时停了。拴柱的脊背在旧工装下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了的弓。菊花看着他宽厚而微驼的背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弓着背,在她家老屋的院墙下,一砖一瓦地忙活。那时她刚定亲,对象不是他。他像个沉默的工匠,用汗水为她砌筑着通往另一个男人家的围墙。现在,他又在为她修修补补这残破不堪的生活之墙。
歇够了,拴柱站起身,继续干活。他把和好的泥浆用铁锹铲到一块木板上,再用泥抹子一下下地往垒起的土坯上抹。他的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常年干体力活特有的节奏感。新抹上的泥浆湿润、光滑,带着泥土最原始的气息,一点点地覆盖住那些破败的缺口。
日头偏西,把那半截新砌的墙照得一片暗红,湿泥反射着光线,竟有了一种短暂而虚幻的温暖感。
墙快修好了,只剩下最后一点收尾的活儿。
拴柱坐在门槛上,卷着第二支烟。菊花从屋里端出一碗水,递给他。他接过去,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水珠顺着他长满胡茬的下巴流下来,滴在衣襟上。
“我邮政存折上……”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有三万死期。明天我去镇上取了,你先拿去救急。”
菊花手里的空碗差点没拿住,晃了一下。她愕然地看着他,像是没听清他的话。“那不成……”她下意识地拒绝,声音发紧,“那是你的棺材本!我咋能……”
“就当是借给小军的。”拴柱打断她,目光依旧盯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干裂的树皮,语气却异常坚定,“我光棍一条,无牵无挂,留着那些钱下崽儿吗?放在折子上,也就是个数字。”
菊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胀。三万块!这在她听来是个天文数字。她知道拴柱虽然是个电工,在村里算是有份稳定收入,但挣的都是辛苦钱,一分一毛攒起来都不容易。这钱,是他防老的钱,是他最后的倚仗。如今,他却要轻易地拿出来,塞进她家这个一眼望不到底的黑洞里。
她想说些感激的话,可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份沉甸甸的情义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想拒绝,可想到儿子那张愁苦的脸,想到那八万八像大山一样压在这个家的头顶,那拒绝的话就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接过他手里的空碗,转身进了屋。
拴柱看着她有些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内的黑暗中,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灭。他站起身,提起工具桶。
“我明儿一早去取钱。”他对着屋里说了一句,也不等回应,便迈步走出了院子。
菊花站在灶台边,听着那脚步声远去,心里乱得像一团麻。她掀开水缸盖子,看着里面晃荡的水影,自己的脸扭曲变形,看不真切。她伸出手,轻轻触摸着新砌的、还未干透的墙壁,那冰凉而粗糙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墙上,留着拴柱清晰的手指印痕,深深地嵌在泥浆里。
她就那样站着,直到夜色像墨汁一样彻底浸透了整个村庄,直到里屋男人的咳嗽声再次响起,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拉扯着她紧绷的神经。院墙修好了,挡住了外面的风,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塌了下去,又有什么东西,如同这春日地下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无法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