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秧(2 / 2)

视野里是那片无边无际的、绿得发黑的麦田。那旺盛的、狰狞的生命力,此刻在他眼里,变成了一种巨大的讽刺。他的儿子,他唯一的儿子,他那像这麦子一样正在灌浆、即将成熟的儿子,在那条跑熟了无数遍的国道上,出了事。

“伤势严重……抢救……”

这几个字像烧红了的铁钎,一下下烙在他的心尖上。

他想起小波小时候,胖乎乎的,骑在他脖子上,揪着他的头发,“驾驾”地喊。想起他第一次学会叫“爸爸”,口水流了他一脖子。想起他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王秀枝高兴地宰了家里那只最大最肥的老母鸡。想起他偷偷学骑摩托车,摔得膝盖流血,却咬着牙说不疼……

画面纷乱地闪现,又被他强行摁下去。他不能想,不敢想。

车子终于嘶吼着冲进县医院的大门,一个急刹,停在了急诊部门口。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去,眼前是白花花的一片,消毒水的味道尖锐地刺进鼻腔。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在晃动,嘈杂的人声像潮水一样涌来。他抓住一个护士的胳膊,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

“赵小波!我找赵小波!我儿子!他在哪儿?”

护士被他通红的眼睛和巨大的力道吓了一跳,挣脱了一下没挣脱开,皱着眉头指向走廊尽头:“手术室……在那边……”

手术室门上的灯,亮着。那红光,像一块烧透了的煤,灼烧着他的眼睛。门口的长椅上,坐着两个穿着交警制服的人,正在低声交谈着。看到他过来,其中一个年长些的站了起来。

“您是赵小波的父亲?”

赵阳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声音。

“情况不太乐观,”交警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缓,但里面的沉重却无法掩饰,“车速太快,迎面撞上了一辆拉砖的农用车……我们赶到的时候……”

交警后面的话,赵阳又听不清了。他只看到那扇紧闭的门,那盏亮着的红灯。那灯光,和他厂里那些指示设备运转的红灯,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红灯背后,是他儿子的命。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地滑坐到地上。昂贵西裤的臀部,立刻沾上了不知是谁留下的痰渍和灰尘,他也感觉不到。他把头埋进膝盖里,双手死死地攥着自己的头发。指甲陷进头皮,传来细微的刺痛。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手术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这种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恐慌。

他想起刚才在厂里,站在排污池边的感觉。那股没来由的烦躁。难道那就是预感?是老辈子人说的,血脉相连的感应?

他突然抬起头,望向窗外。医院院子里,种着几棵半死不活的柏树。更远处,是县城灰蒙蒙的天空。在那天空之下,越过无数的村庄和田野,就是他赵阳的化工厂,就是他赖以发家、也备受诟病的王国。他用那个王国,给儿子提供了最好的生活,那辆要了命的红色摩托车,就是用那个王国赚来的钱买的。

钱。他想笑,嘴角抽搐了几下,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走廊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带着哭腔的呼喊,是王秀枝的声音。她来了。她一定是接到了消息,从家里赶来的。她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子,割开了医院里凝滞的空气。

赵阳没有动,也没有回应。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扇门,看着那盏红灯。恍惚间,他觉得那红灯,就是他那片旺盛的、绿得发黑的麦田里,唯一的一株死秧。那么突兀,那么刺眼。

他仿佛闻到了,从那扇门缝里,正飘散出麦子被碾碎后,青涩而绝望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