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梅的问题一个个抛出来,像一把把小锤子,敲打着那份华丽计划书的边边角角。韩向北发热的脑子,渐渐冷了下来。他听出来了,这大农集团,要的不是他和林晓梅辛辛苦苦摸索出来的这套“土法子”,他们要的是“有机”这个名头,要的是这片刚刚恢复元气的土地,作为他们流水线上的一个环节。那些花哨的包装和渠道背后,土地的本质,可能并没有改变,甚至,会被更高效地榨取。
金副总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他转向韩向北,语气带上了压力:“韩社长,你是明白人。机会可不等人啊。跟我们合作,一步登天。守着……守着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这合作社,猴年马月才能翻身?”
晚上的合作社,灯火通明。大农集团的人已经走了,留下那份沉甸甸的计划书,和更沉甸甸的选择,压在韩向北和几个核心社员的心头。
韩老七这次没骂街,他吧嗒吧嗒抽着烟袋,烟雾缭绕中,闷声说:“向北,我看……行。人家是大公司,有实力。总比咱们自己瞎摸索强。那女人……是好心,可太慢了。”
其他几个社员也附和:
“是啊社长,欠着债呢,等不起啊。”
“一颗顶一斤!这得卖多少才能赚回来?”
“跟着大公司,稳当!”
韩向北没说话,手指反复摩挲着那份光滑的铜版纸计划书,像是在抚摸一个虚幻的梦。他抬头看向坐在角落,依旧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的林晓梅。她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改变合作社命运的风波,与她无关。
“你怎么看?”韩向北终于问了出来,声音有些干涩。
林晓梅抬起头,灯光下她的眼睛很亮:“金饵虽好,怕钩太利。铁锚虽重,能定船身。”她顿了顿,看着韩向北,“地,才刚刚缓过一口气。是让它接着吃精细的‘药’,看起来光鲜,实则亏空内里;还是让它慢慢吃咱们这粗糙的‘饭’,一点点长出自己的力气?韩社长,你才是掌舵的。”
她没再说什么,合上本子,起身离开了。
会议室里只剩下韩向北和几个老社员,还有那份散发着油墨香的计划书。一边是唾手可得的“金饵”,是快速摆脱困境的诱惑;一边是沉重的“铁锚”,是自己摸索的缓慢、艰辛,以及可能再次失败的风险。
韩向北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黑黢黢的樱桃园。那里有他半辈子的心血,有刚刚冒头的希望,也有林晓梅带来的、他曾经不屑一顾、如今却渐渐理解的关于土地的另一种道理。
他想起林晓梅手腕上的疤,想起那盆冬夜的炭火,想起她说的“地是活的”。
金饵晃眼,几乎迷了他的心窍。但心底深处,那枚用失败、汗水和刚刚萌生的新希望铸就的“铁锚”,却似乎更加沉重。
他猛地转过身,面对着那几个眼巴巴望着他的老社员,脸上是一种决绝后的平静:
“这金饵,咱们……不吞了。”
他看着韩老七瞬间垮下去的脸色,缓缓补充道,
“船小,浪大,吞了,怕是要翻。还是守着咱的铁锚,慢慢漂吧。地不骗人,只要咱们不骗地。”
他这话,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沉寂的夜。没人欢呼,也没人再反对。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不知名的夏虫,一声声,执着地鸣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