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失马记(2 / 2)

一点微弱的光,在林晓梅的那片“森林”里晃动。不是电灯,是手电筒的光,黄乎乎的,在作物丛中若隐若现,像夏夜的萤火虫。

韩向北心里一紧。这娘们,大半夜不睡觉,在她那破地里搞什么鬼?莫不是……在搞破坏?听说这些搞“生态”的,心眼子都歪得很。他下意识地猫下腰,借着作物和夜色的掩护,像条土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

越靠近,那光越清晰。他拨开最后一道带着露水的豆角叶子,看见了让他愣住的一幕。

林晓梅蹲在地上,手里拿着那个旧手电,正凑在一棵樱桃树的根部仔细照着。那棵树,是他园子里靠边界最近的一棵,叶子有些发黄卷曲,显然是生了病。而林晓梅的脚边,放着一个木桶,桶里是一种浑浊的、散发着怪异草腥味的液体。她用一个旧瓢,舀起那液体,小心翼翼地浇灌在树根周围的土壤里。

她的动作很专注,宽檐草帽放在一边,头发被夜露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月光和手电光交织在她脸上,勾勒出一种奇异的平静。她不是在搞破坏。她是在……治病?

韩向北屏住呼吸,看着她又检查了几棵树,有的她只是看看,有的则会浇上一点那怪味的“药水”。她甚至还伸出手,轻轻捏死叶片背面几只小小的蚜虫,那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城里来的女学生。

原来,这些天,他园子边上这几排树,病情没有加重,反而有些缓过来的迹象,不是他求神拜佛起了作用,而是这个被他骂作“魔怔”的女人,在深更半夜,偷偷替他料理着!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韩向北的头顶,让他脸颊发烫。是愤怒?是羞愧?还是别的什么?他说不清。他想起白合作社员们的指责,想起仓库里那堆积如山的樱桃,想起老王那张苦瓜脸,再看看眼前这个沉默劳作的女人,他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他挥舞着化肥和农药,以为征服了土地,到头来,却被土地狠狠地报复了。而这个被他嗤之以鼻的女人,却用着她那套“可笑”的方法,在试图挽救他的“边界”。

他猛地直起身,弄出了一点声响。

林晓梅被惊动了,倏地抬起头,手电光立刻扫了过来,正好照在韩向北那张表情复杂的脸上。她显然吓了一跳,手里的旧瓢“哐当”一声掉进木桶里。

两人隔着那模糊的“边界”,在沉沉的夜色里对视着。虫鸣声忽然变得格外响亮。

韩向北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沾满露水的蜘蛛网,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想问,你为啥要这么做?他想骂,谁让你多管闲事?他想说……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林晓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被抓包的惊慌,也没有施恩图报的得意。她默默地拿起草帽戴回头上,拎起那个木桶,转身,消失在那一丛丛高矮不平的作物阴影里,只有那点手电的黄光,在黑暗中渐行渐远,最终被吞没。

韩向北独自站在原地,脚下是那条无形的界线。一边,是他那依赖农药、如今陷入绝境的整齐果园;另一边,是林晓梅那看似杂乱、却暗藏生机的生态农场。夜风吹过,他园子里的樱桃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奈的叹息。而那边,只有一片沉静的、属于土地本身的呼吸。

他失去了他的“马”——那赖以生存的订单和信誉。而那个他视为对头的人,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做出了最不合常理、也最让他无地自容的举动。

这一夜,韩向北在自家地头上,站成了另一棵僵硬的树。直到东边的天空,透出一点点惨淡的鱼肚白,将樱桃园和那片“生态森林”的轮廓,重新勾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