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半吼声(1 / 2)

白日的暑气,像一头被宰杀后剥了皮的巨兽,把黏稠而滚烫的血肉瘫在凤凰堡的每一个角落。直到日头彻底坠下西边的漳沱河,那黏稠才渐渐化开,变成湿漉漉的、带着河腥和水草气的凉意。黑暗,从庄稼地里、从老屋的墙缝里、从废弃的井口里,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吞没了村庄。

韩家的新院里,却比那黑暗更沉、更闷。

晚饭吃得像一场丧事。玉米面饼子粗糙地划过喉咙,咸菜疙瘩在嘴里嚼得如同木屑。只有呼噜呼噜的喝粥声,和碗筷偶尔碰撞的脆响,切割着令人窒息的沉默。韩老栓蹲在门槛上,对着院子吧嗒烟袋,那一点红火,像一只充满怨毒的独眼,在浓墨般的夜里一明一灭。韩刘氏在灶间收拾,动作故意弄得乒乓响,锅碗瓢盆都在替她发泄着不满。

韩春生知道,该来的,躲不过。他肚子里像揣了只活蛤蟆,一蹦一蹦地顶着他的心口。他几次想开口,把那件事,像拔脓刺一样,猛地挑破,是死是活,来个痛快。可话到嘴边,又被父亲那石头般的背影和母亲那锅底般的脸色给硬生生堵了回去。

终于,韩老栓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得山响,那声音像枪子儿,打破了僵局。他慢腾腾地转过身,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钉在春生脸上。

“说说吧,”他的声音嘶哑,像钝刀子在磨刀石上刮,“那闲院子,是咋回事?”

春生的心猛地一缩,浑身的血仿佛瞬间涌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韩刘氏也从灶间探出身子,双手在围裙上用力擦着,仿佛要擦掉什么不洁的东西,她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

“啥……啥闲院子?”春生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声音虚得发飘。

“啪!”韩老栓猛地将烟袋杆子摔在门槛上,那根陪伴了他几十年的老枣木烟袋,竟从中断裂开来。“还他娘的装糊涂!老子亲眼看见的!你跟赵老歪家那个小骚蹄子,在闲院西屋的麦草堆上,干的好事!”

这一声吼,像晴天打了个霹雳,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落。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春生的羞耻心上。他“噌”地站起来,脸皮涨得紫红,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凸暴起来。

“看见了咋了!”积压的恐惧瞬间转化成了破罐子破摔的蛮横,“我跟小满,我们是正经搞对象!”

“正经?”韩刘氏尖利的声音插了进来,像玻璃碴子划破黑夜,“正经搞对象钻闲院子?钻麦草堆?那是正经人干的事?那是发情的野狗才干的勾当!你不要脸,我们老韩家还要在这凤凰堡立门槛呢!”

“啥叫不要脸!”春生梗着脖子,朝着他娘吼,“我们俩好,咋就不要脸了!现在都啥年代了,自由恋爱!”

“自由?我让你自由!”韩老栓猛地站起身,顺手抄起靠在墙边的顶门杠,那是一根碗口粗的枣木棍子,沉甸甸的,“老子今天就打死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就当没生你这个孽障!自由恋爱?你自由到麦草堆里去了?那赵小满是个什么货色?妖里妖气,不安分守己,那样的女人娶进门,是招祸害!是败家!”

顶门杠带着风声,朝着春生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春生年轻,身子灵活,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跳,棍子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地上的尘土都溅了起来。

“你打!你打死我算了!”春生也被激起了火性,红着眼睛吼道,“打死我,我也要跟小满好!我就要娶她!我们还要在村头开发廊,名字都起好了,‘春生丝语’!”

“开你娘的屁发廊!”韩老栓一击不中,更是怒火中烧,追着春生又是一棍子,“贷款?你敢去贷款,老子就打断你的腿!那是往火坑里跳!那是要债主子逼死人的勾当!老老实实给我下地干活,攒钱,娶个本分媳妇 like 李凤霞那样的!”

“李凤霞李凤霞!她好你娶去啊!”春生口不择言地吼道,一边绕着院子里的枣树躲闪,“我就看上小满了!她比李凤霞强一百倍!她会手艺,有文化,懂得我的心!”

这话像一把毒针,狠狠扎进了韩刘氏的心里。她“嗷”一嗓子,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狼,再也顾不得许多,挥舞着两只干瘦的手爪就扑了上来,要去抓挠儿子的脸。

“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啊!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就是让你来气死我的啊!那个狐狸精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啊!她哪点比得上凤霞?凤霞屁股大,能生儿子!那个瘦麻秆,一看就是个不会下蛋的鸡!”

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韩老栓的怒吼,韩刘氏的哭骂,春生倔强的顶撞,夹杂着顶门杠挥舞的呼呼风声和身体碰撞的声音。那棵老枣树被撞得枝叶乱晃,几只宿在树上的麻雀被惊得扑棱棱飞起,消失在黑暗里。

左邻右舍早就被这动静惊动了。黑暗中,隐约可见隔壁院墙上探出几个模糊的人头,窃窃私语声像老鼠一样在夜色里流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