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桃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灰月亮的光,透过棚子的缝隙,照在她汗湿的、带着得意笑容的脸上,像给她镀上了一层冰冷的、虚假的银箔。
第三个夜晚,属于谷雨。
张谷雨在化工厂干得越发顺遂了。他脑子活,肯钻营,加上有点文化,竟然被孙厂长提拔成了仓库的小组长,虽然还是个临时工,但手里也有了点调度物料的小权力。找他递烟、说好话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走路带风,感觉自己终于触摸到了另一种生活的边缘。
然而,那根日夜不停冒烟的烟囱,像一根毒刺,不仅扎在酸枣村的土地上,也慢慢扎进了谷雨的良心。
他管理的仓库旁边,就是废水排放口。他看着那泛着黄沫、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黏稠液体,日夜不停地涌向那条曾经清澈的小河。河两岸的芦苇早就死绝了,河底的淤泥变成了诡异的墨绿色。村里开始流传,下游几个村子,好些人得了怪病,咳嗽,喘不上气,身上起红疹子。有人悄悄说,就是这化工厂的毒水给害的。
谷雨心里那点不安,像水底的泡泡,越冒越多。他想起了爹张满囤,那个因为正直而被打断腿、最终像牲口一样死去的男人。爹要是还活着,会怎么看这冒着毒烟的烟囱?怎么看这被污染的河水?
这天晚上,他值夜班。月色依旧是灰的。他巡逻到厂区后墙,那里靠近堆放废渣的荒地。他隐约听到一阵压抑的、像是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声。他循着声音走过去,借着灰蒙蒙的月光,看到了让他血液几乎凝固的一幕——
他的娘,上官莲,那个脊梁骨像铁钎一样硬的女人,此刻,正**跪在**地上。
而她面前,站着的是趾高气扬的孙厂长,还有点头哈腰的赵老四。
上官莲的头发有些散乱,在灰白的月光下像一团枯草。她的背脊不再挺直,而是深深地佝偻下去,几乎要伏到地上。她的声音,是谷雨从未听过的,带着卑微的、令人心碎的乞求:
“孙厂长……行行好……高抬贵手……放过俺家谷雨吧……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那废水……那告发信……真不是他干的啊……”
谷雨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告发信?什么告发信?他猛地想起来,前几天,他确实因为心里不安,偷偷写过一封反映化工厂污染情况的匿名信,塞进了公社门口的举报箱。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孙厂长背着双手,皮鞋在土地上碾了碾,发出沙沙的声响,语气带着官腔和不容置疑的威胁:“上官莲同志,你这是什么话?我们这是正规的乡镇企业,是为集体做贡献!张谷雨同志匿名诬告,破坏生产,性质是很恶劣的!看在赵村长的面子上,我们暂时没有追究他的法律责任,只是厂里是不能再留他了……”
赵老四在一旁帮腔:“满囤家的,你就别犟了!赶紧给孙厂长认个错,保证谷雨以后安分守己……这工作丢了事小,真要被抓进去,那可咋整?”
上官莲的头垂得更低了,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土地。她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那压抑的呜咽声,正是从她死死咬住的嘴唇缝里漏出来的。
谷雨看着娘那卑微到尘埃里的背影,看着她在灰月亮下,为了保全他,而向权力屈下的、从未弯曲过的膝盖。一股混合着愤怒、羞愧、还有无边痛楚的热流,猛地冲上了他的头顶,烧得他双眼赤红。
他想起爹死时娘没掉的泪,想起姐出嫁时娘挺直的背,想起黑瓦罐里那些省下的粮食和藏起的耻辱……这一刻,他全都明白了。
他没有冲出去。他只是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血红的月牙印。他像一尊冰冷的石像,隐在更深的阴影里,看着娘最终被赵老四扶起来,看着她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消失在灰暗的月色里。
灰月亮,冷冷地照着这片被污染的土地,照着这幕无声的、关于背叛与救赎的残酷戏剧。它见证了麦穗无声的哭泣,见证了棉桃野心勃勃的交易,更见证了上官莲那砸碎尊严的一跪,和一个年轻人内心世界的彻底崩塌与重塑。
这一夜之后,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