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灰月亮(1 / 2)

天像是被那根大烟囱里冒出的浊气给糊住了,月亮爬上来的时候,不再是清亮亮、明晃晃的银盘子,而成了一轮死气沉沉的**灰月亮**。光线也是灰蒙蒙的,有气无力地洒下来,照得酸枣村的屋顶、街道和光秃秃的树杈,都像蒙了一层厚厚的、洗不掉的灰尘。

这灰蒙蒙的光,像冰冷的河水,漫进了张家那越来越显空荡的院子,也漫进了上官莲越来越冷硬的心肠。

第一个夜晚,属于麦穗。

嫁到刘瘸子家快一年了,麦穗的肚子,却像被什么诅咒了似的,再也没有鼓起来过。那个在高粱地里意外种下的孽根,在她嫁过来后不到五个月的一个深夜,化作一摊污血和一块模糊不清的肉团,离开了她的身体。当时她正梦见一片无边无际、沙沙作响的青纱帐,梦里有个戴眼镜的影子在追她,她拼命跑,肚子却坠痛得厉害,醒来时,身下的土炕已被温热的液体浸透。

刘瘸子,不,刘明义,被那摊血吓住了。他跛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去拍响了邻村赤脚医生的门。等他们回来时,一切已经结束了。麦穗脸色灰白地躺在那里,眼神空茫茫地望着黢黑的房梁,像是被抽走了魂。

刘明义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烧了热水,给她擦洗身子,换上干净的垫布。他蹲在灶膛前,看着跳跃的火苗,那张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像村里有些男人那样,因为女人掉了孩子,尤其是来历不明的孩子而打骂。他只是更沉默了,刨木头的声音,从早响到晚,刨花堆满了半个院子,散发出苦涩的松香味。

孩子没了,麦穗觉得自个儿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一起流掉了,空了。她像一具还能走动的空壳,每日里帮着刘明义收拾木匠家什,做饭,洗衣。刘明义对她不算坏,甚至称得上客气。他挣来的钱,会分出一部分交给她管着。他吃饭时会给她夹菜,虽然依旧没什么话。可麦穗总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捅不破的膜。他那条微微跛着的腿,走路时一深一浅的脚步声,时刻提醒着她这桩婚姻的起源,提醒着她那段永远洗刷不掉的耻辱。

在这个被灰月亮照着的夜晚,麦穗独自坐在院子里,看着那轮模糊的月亮。她想起了周文斌,那个名字像一根细针,轻轻一碰,心尖就泛起密密麻麻的酸疼。他现在怎么样了?大概已经想办法回城了吧?他会不会在某个时候,也想起这片盐碱地,想起那个在高粱地里的乡下姑娘?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那里平坦而冰凉。那个孩子如果生下来,会像谁?

一阵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又被她死死地捂了回去,只剩下肩膀在灰蒙蒙的月光下,剧烈地、无声地颤抖。刘明义在屋里,似乎听到了什么,刨木头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又“嘶啦——嘶啦——”地响了起来,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叹息。

第二个夜晚,属于棉桃。

棉桃可不想像她姐那样,把自己活成一摊烂泥。她长大了,身段抽开了,胸脯鼓胀起来,屁股也变得圆润。她继承了上官莲那份藏在骨子里的丰腴,却没有继承那份逆来顺受。她的眼睛,像盐碱地里罕见的狐狸,灵动,又带着点野性的狡黠。

她看够了家里的穷酸,闻够了爹身上那股子死人气和娘身上那股子洗不掉的苦涩味,也受够了村里那些盯着她身子流口水的光棍汉们。她把目光,投向了村支书赵老四家那个在县里运输队开拖拉机的儿子,赵卫东。

赵卫东比棉桃大几岁,长得敦实,穿着一身蓝色的卡其布工装,胳肢窝里总是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虽然里面可能只装着一包烟和几张旧报纸。他每次开着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回村,都能引来一群孩子羡慕的目光。棉桃觉得,他那身混合着柴油味和汗味的男人气息,比村里那些只知道土里刨食的后生,强了不知多少倍。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在赵卫东回家的路上“偶遇”。她会在河边洗衣服时,故意把挽起的袖子拉高,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她会在他家院子外面哼唱从喇叭里听来的、跑了调的革命歌曲;她甚至会“不小心”把洗好的、还滴着水的衣服,掉落在路中间,等着他过来捡。

赵卫东不是傻子,他很快就被这条成了精的小狐狸迷住了。在一个同样是灰月亮当空的夜晚,棉桃没有回家。她跟着赵卫东,钻进了村外打谷场旁边那个堆放旧麦秸的棚子里。

麦秸堆柔软而干燥,带着阳光残留的气息。赵卫东的动作,远比周文斌粗暴和熟练。他没有那么多前奏,像开动他的拖拉机一样,直接而有力。棉桃在黑暗中,感受着身上这具沉重而滚烫的身体,闻着那浓烈的柴油和烟草混合的味道,心里没有害怕,只有一种近乎报复般的快意。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村庄,而赵卫东,就是她的跳板。

事毕,赵卫东喘着粗气,靠在麦秸堆上点燃了一支烟,红色的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俺……俺跟你好。”棉桃的声音带着事后的慵懒,却又异常清晰。

赵卫东吐出一口烟圈,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得带俺走。”棉桃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去县里。俺不想再待在这破地方了。”

赵卫东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掂量。棉桃年轻,漂亮,比他在县里见过的那些扭捏的女工更有味道。他掐灭了烟头,在黑暗中摸索着捏了捏棉桃结实饱满的胸脯:“成。等俺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