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黄麻地(2 / 2)

刘瘸子?那个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使不上劲,走路一肩高一肩低、像狂风中歪斜的稻草人似的木匠?麦穗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总是沉默地坐在他家院子里的木屑堆里,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推着刨子,空气里弥漫着松木的香味和他身上淡淡的汗味。他好像……确实比那些油腻的光棍汉看着干净些,可他那条瘸腿,那沉默寡言的样子……

麦穗在娘身后,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绝望。她死死抓住娘背后那件破旧褂子的布料,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隔着布料掐进娘的肉里。她不要!她不要嫁给一个瘸子!她肚子里的是文斌的种,是那个说话好听、有文化的知青的种啊!

上官莲闭了闭眼,胸口像是被一块冰凉的巨石死死堵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知道,这就是赵老四“高抬贵手”的价码。把女儿推进一个残疾人的怀里,用一桩极不匹配的婚姻,换来表面的风平浪静,堵住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嘴,保住这个家最后一点可怜的颜面。她还有别的选择吗?没有。除非她眼睁睁看着女儿被那些红了眼的民兵拉去批斗,脖子上挂着破鞋,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受尽屈辱;除非她看着这个刚刚失去男主人、本就风雨飘摇的家,彻底烂掉、臭掉,被所有人的唾沫淹没。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发出的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调子,“……俺……俺答应。”

“娘——!我不嫁!死也不嫁!” 麦穗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像是被猎人射穿了胸膛的鸟儿,用尽最后力气发出的哀鸣。她疯狂地摇头,泪水汹涌而出。

上官莲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迟疑。她只是用力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女儿那死死抓住她衣角、因为绝望而痉挛的手指。那力道,决绝得近乎残忍,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掰开的不是手指,而是母女之间最后那点温情牵连。

婚事,就这么定下了。快得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冰雹,砸得人晕头转向,满地狼藉。没有彩礼,没有嫁妆,甚至没有一件囫囵的新衣服。选了个所谓“宜嫁娶”的黄道吉日,其实就是三天后。仓促得像是赶着去埋掉一个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出嫁的前一晚,麦穗被反锁在了屋里。上官莲翻箱倒柜,找出一块不知藏了多久、颜色还算鲜亮的红布,连夜用手搓成了一条新的裤带。天快亮时,她打开门,把那条新的红裤带塞到蜷缩在炕角、像具空壳的麦穗手里,哑着嗓子,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地说:“旧的……扔了吧,沾了晦气,不吉利。”

那条曾经紧贴着她肌肤、见证过高粱地里那份隐秘悸动和耻辱的旧红裤带,被上官莲拿到冰冷的灶膛里,划燃火柴,一把火烧了。火苗贪婪地舔舐着那抹刺眼的红色,布料蜷曲、焦黑,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像是一个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梦,连同那份短暂的、扭曲的激情,一起被彻底焚毁,化为一小撮灰烬。

第三天,天刚蒙蒙亮,刘瘸子就赶着一辆借来的、车辕磨得发亮的旧板车来了。他没进院,就在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等着,身子微微倚着车辕,那条不便的腿稍稍弯曲着。他穿着一件半新的蓝布褂子,洗得发白,但很干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看着地面,偶尔抬起眼皮望一眼院门,眼神里有些许局促,还有些认命般的平静。

麦穗被上官莲半扶半拽地弄出了门。她穿着一件上官莲连夜浆洗过、打了补丁但还算整洁的旧褂子,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没有任何神采。上官莲把一个小小的、瘪瘪的包袱塞到她冰凉的手里,里面是两件换洗的破衣服,以及,那条新的红裤带。

“去了……收敛性子,好好过日子。”上官莲的声音硬邦邦的,像是冻僵了的土坷垃,听不出丝毫温度和情绪,“女人的命,就是这么个命,捻不住,就得认。”

麦穗没有任何反应,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咬出了一排青白的印子。她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偶,任由那个肩膀一高一低、走路微微摇晃的陌生男人,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上了那辆坚硬的、铺着薄薄一层干草的板车。

刘瘸子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调转车头,拿起鞭子,轻轻在那头瘦驴身上拂了一下。板车吱吱呀呀地启动了,车轮碾过村道上碎石子和尘土,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朝着村南头那片同样荒凉、但隐约能闻到木材味道的方向走去。

上官莲站在门口,看着板车在清晨稀薄的雾气里,晃晃悠悠,越走越远,车影和刘瘸子那略微倾斜的背影逐渐模糊,最终变成一个渺小的黑点,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她一直那么站着,脊背挺得笔直,像村口那棵被雷劈过一半却依然立着的老槐树,直到太阳完全挣脱地平线,明晃晃、冷冰冰的光线照亮了她那张沟壑纵横、如同干裂土地般没有一丝表情的脸。

她缓缓地转过身,准备回屋。眼角的余光,却敏锐地瞥见了隔壁邻居家柴火垛后面,一闪而过的、一个熟悉而仓惶的身影。是周文斌。他大概是听到了动静,偷偷跑来,躲在暗处窥看。这个点燃了引线却又无力承担后果的罪魁祸首,此刻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只敢在阴影里颤抖。

上官莲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最终凝结成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冰冷坚硬的弧度。她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径直迈过门槛,走回了那间因为少了一个人而显得更加空旷、冰冷的屋子。

日子,仿佛又被人强行按回了原来的轨道,带着刺耳的摩擦声,继续吱吱嘎嘎地向前转动。表面上,酸枣村的人们很快就不再公开谈论张麦穗和她那仓促的婚事,仿佛她只是嫁去了一个不算如意但也勉强能过的人家。只有上官莲自己知道,心里那本就贫瘠荒芜的田地,又有一块彻底塌陷了下去,被更多冰冷的、沉默的黄土深深掩埋,再也不会生出任何希望的秧苗。

而关于张麦穗的红裤带和她钻过高粱地、最终草草嫁给木匠刘瘸子的故事,则在酸枣村那些长舌妇们的舌尖上,被反复咀嚼、添油加醋,演变出无数个香艳或悲戚的版本,成了一个带着桃色诱惑和沉重警示意味的乡村寓言,在每一个漫长的、无所事事的午后和夜晚,伴随着纺车的嗡嗡声和旱烟袋的明明灭灭,悄然流传,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