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黄麻地(1 / 2)

自打从青纱帐里出来,张麦穗就觉得自个儿的身子不是自个儿的了。

起初是闻到油腥味儿就想吐。那日上官莲好不容易从鸡屁股里抠出点油星炒野菜,锅铲与铁锅碰撞的滋啦声刚起,麦穗便捂着嘴冲出门外,蹲在墙根下干呕,胃里翻江倒海,却只吐出几口酸涩的苦水。上官莲站在灶房门口,阴沉着脸骂:“馋痨犯了?金枝玉叶的身子,学那城里小姐做派!” 她把那点油汪汪的野菜拨拉到棉桃和谷雨碗里,独独略过了麦穗。

可麦穗知道不是馋。她那向来准得像月初升月牙儿的月信,迟了快俩月了。小腹那里,像是被人偷偷塞进一团发起来的老面,一天天悄没声儿地鼓胀起来,摸着有点儿硬,还带着丝缕缕下坠的酸胀。夜里躺在炕上,她能感觉到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动弹,像小鱼在浑浊的水里吐了个泡泡,细微得让她怀疑是错觉,却又真实得让她心惊肉跳。

村里的婆娘们,眼睛都毒得像淬了盐碱地硝盐的针。先是井台边洗衣裳的王寡妇,盯着弯腰打水的麦穗看了半晌,目光在她腰臀处逡巡,咧开一嘴被烟叶熏得焦黄的牙:“麦穗妮子,这身段儿……可是越来越饱满了,跟你娘当年怀你的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话语像条滑腻的泥鳅,钻进耳朵,留下黏糊糊的不适。

接着是下地给玉米间苗歇晌时,几个老娘们儿凑在田埂的树荫下纳鞋底,眼神像苍蝇一样围着麦穗嗡嗡转,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发出那种像是发现了肉骨头的野狗般的、兴奋而暧昧的笑声。等她扛着锄头走近,那笑声便戛然而止,换成一种掺杂着怜悯和看热闹的打量:“麦穗,咋看着没精神?这日头也不算毒,别是身上不便宜了吧?”

风言风语,像盐碱地里生命力最顽强的蒺藜,看不见根茎,却能借着风势四处蔓延,扎得人脚底板鲜血淋漓。它们顺着燥热的南风溜过矮墙,钻过破败的窗棂,最后,像无数只无形的触手,终于牢牢缠住了上官莲。

那是个闷热得如同蒸笼的傍晚,天上堆着铅灰色、沉甸甸的积雨云,却一滴雨也挤不下来,只是死气沉沉地压着村庄的屋顶和树梢。上官莲从外面回来,胳膊上挎着的篮子里空荡荡,只有几棵瘦弱的马齿苋。她的脸色比天上的云还要沉,黑得像锅底。她没像往常一样先去看灶膛里的火,也没理会棉桃嚷嚷着饿,而是径直走到正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发呆的麦穗面前,枯柴般的手像铁钳一样,猛地攥住了麦穗细瘦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说!”上官莲的声音像是两片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从牙缝里挤出,带着一股子血腥气,“肚子里……是谁作的孽?哪个杀千刀的王八羔子的野种?”

麦穗吓得浑身一激灵,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像离水的鱼,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能说什么?说那个戴着眼镜、手指纤细、说话带着好听腔调的知青周文斌?说他怎么在高粱地浓密的绿荫里,用那双握着书本的手颤抖地抚摸她?说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耳边,哑着嗓子说她“真好看”?说她当时如何浑身瘫软,像一滩烂泥,任由那陌生的、带着肥皂和阳光味道的身体把她压进带着潮气的泥土里?她猛地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混着脸上的汗水和尘土,扑簌簌地往下掉,砸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

“不说是吧?”上官莲的眼睛里冒着吃人的火苗,另一只手高高抬起,带着风声,眼看一个积攒了所有愤怒和绝望的巴掌就要狠狠抡在那张年轻的、写满惊恐的脸上。可就在巴掌即将落下的瞬间,她的目光触及到女儿那苍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颊,那微微隆起、尚未完全显形却已无法忽视的腹部,那只高举的手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硬生生僵在半空,然后,无力地、沉重地垂了下去,连带她整个佝偻的身躯都晃了晃。她发出一声漫长而嘶哑的、像是从肺腑最深处撕裂开来的叹息,那叹息里裹挟着滔天的怒其不争,更是深不见底的、冰封般的绝望。

“作孽啊……真是作孽……”她喃喃低语,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灰蒙蒙的天空。

这事儿,像雪地里埋不住死孩子,终究是纸包不住火了。

第二天一早,赵老四就背着手,踱着方步来了。他没进屋,嫌晦气似的,就站在院子里,用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地上晒着的萝卜干,目光像两把沾了泥的刷子,在上官莲和死死躲在娘身后、只露出半片衣角的麦穗身上,来回刷了几遍,刮得人生疼。

“满囤家的,”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自带一股压人的威严,“村里……这风可是越刮越邪乎了啊。咱们酸枣村,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啥时候出过这种伤风败俗、丢人现眼的事儿?这要搁在前几年,哼,那可是要挂上破鞋,敲锣打鼓游街示众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上官莲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但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门框,稳住了身形。她把麦穗往自己身后又用力掖了掖,试图用自己干瘪的身躯挡住那些无形的箭矢。她低着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喉咙:“村长……孩子小,不懂事……是俺没管教好……求您,高抬贵手,给孩子……给俺们家,留条活路……”

“高抬贵手?”赵老四从鼻孔里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这手抬得再高,也堵不住这悠悠众口啊!这要是不严肃处理,以后村里的姑娘们都跟着有样学样,咱们酸枣村的风气还要不要了?脸面还要不要了?”

他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在上官莲那张写满绝望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然后才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微妙起来:“不过嘛……乡里乡亲的,看在满囤兄弟以前也为队里出过力、流过汗的份上,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具侵略性,越过上官莲颤抖的肩膀,落在了她身后那间虽然破败但还能遮风挡雨的土坯房上,那目光里带着掂量和算计,仿佛在评估这最后一点家当的价值。

“村南头,老刘家那个做木匠活的刘瘸子,刘明义,你还记得吧?就是走路有点跛,比麦穗大不了七八岁的那个。他托我来说媒,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虽说……腿脚是不太利索,但好歹有门饿不死的手艺,人也还算老实本分。麦穗跟了他,总比……哼,也算是个归宿,能把眼前这关过去。至于这肚子里的……”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到时候就说是早产,七活八不活,糊弄糊弄,时间长了,谁还记得这档子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