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锅刚揭盖的米汤,稠糊糊地笼罩着上官屯。孙秀梅扛着第一截杨木走出院门时,露水正从屋檐的茅草尖上往下滴答。沉甸甸的木料压得她腰身微微弯曲,粗布衫子很快被木屑和汗水黏在脊梁上,勾勒出肩胛骨嶙峋的轮廓。
老木匠福寿叔的作坊在屯子最北头的土坡上,三间歪斜的土坯房像喝醉的汉子互相搀扶着。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紫色的喇叭筒在晨雾里耷拉着脑袋。还没走近,就听见里面传来\"嘶啦嘶啦\"的拉锯声,像是有谁在磨牙。
\"福寿叔。\"孙秀梅在柴扉外喊了一嗓子。
锯声停了。福寿叔从一堆刨花里探出身来,花白的头发上沾着几片薄木屑,老花镜滑到鼻尖上。他的目光在那几截杨木上停留了很久,昏黄的眼珠在镜片后慢慢转动。
\"北坡老坟圈子那几棵?\"他伸出树皮般粗糙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松脂,\"长了二十三年了。你男人在世时,我们还一起去给它们修过枝。\"
孙秀梅的心猛地一缩。她故作镇定地把木料卸在院当心,溅起的泥点子落在福寿叔的裤腿上:\"您老记性真好。这是...这是我从娘家兄弟那弄来的。\"
福寿叔不答话,弯腰拾起手刨。那刨子比他年纪还大,木柄被磨得油光发亮。他推刨的动作依然利落,刨花像雪片般翻卷着落下,露出底下淡黄色的木纹。老人的手指在纹理间细细摩挲,忽然停在一处暗红的斑点上。
\"杨树最是灵性。\"他喃喃道,\"受了伤就往心里记。你看这纹理,拧着劲儿长,是在护着心里的伤。\"
孙秀梅猛地想起赵大壮下巴上结痂的伤口,还有昨夜他扛木头时手上裂开的口子。她别过脸去,看见墙角堆着几块做棺材的柏木板,在晨光里泛着青森森的光。
\"就要个四腿方桌,结实就行。\"她岔开话头,声音有些发紧。
福寿叔不再多言,取出墨斗弹线。炭笔在木料上游走,画出一道道黝黑的记号。锯木声又\"嘶啦嘶啦\"地响起,惊得院里的老母鸡扑棱着翅膀逃开,扬起一片混着鸡粪味的尘土。
日头爬上屋檐时,赵大壮悄没声地出现在柴扉外。他手里提着个蓝布包袱,里面装着两个还温乎的玉米饼子,饼子边缘烤得焦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我...我来看看...\"他局促地站在门槛外,破草帽檐压得很低,不敢直视孙秀梅的眼睛。
孙秀梅没接话,目光落在他那双结满老茧的手上。那些昨夜裂开的口子又渗出血丝,在黝黑的皮肤上格外扎眼。赵大壮慌忙把双手藏到身后,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福寿叔抬起昏花的老眼:\"后生,来得正好。帮我把这块桌面翻个面。\"
赵大壮如蒙大赦,急忙上前搭手。杨木的清香混着汗味在院里弥漫,刨花沾了他满头满身。他干活很卖力,肌肉在汗湿的布衫下绷出坚实的轮廓,脊梁上的汗水在阳光下闪着油光。
孙秀梅坐在门槛上看着。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觉得这场景像极了一个寻常人家的日子——男人在院里干活,女人在旁边守着。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颤,慌忙低下头去搓揉衣角。
\"这纹路...\"福寿叔突然停下刨子,指着桌腿料上一处蜿蜒的木纹,\"像条河,注定要淌水的。你看这漩涡,是遇上石头了;这分叉,是碰到岔路了。\"
赵大壮不解其意,只是憨实地点头。他的手抚过那些细腻的纹理,忽然想起河套边破碎的月光,还有水里那些晃荡的银点子。
正午时分,桌子初具雏形。福寿叔取出凿子修榫卯,木槌敲击的\"咚咚\"声在院里回荡,惊醒了在刨花堆里打盹的老猫。孙秀梅的儿子铁蛋放学回来,书包在屁股后头一甩一甩,看见正在成形的桌子,惊喜地扑过来。
\"娘!咱家真要有了新桌子?\"孩子脏兮兮的小手抚摸着光滑的桌面,眼睛亮得像雨后的星星。
赵大壮看着孩子,心头一热。他蹲下身,从布兜里掏出玉米饼子:\"吃吧,还热乎着。\"
铁蛋怯生生地看向母亲。孙秀梅微微颔首,孩子这才接过饼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饼渣子沾了满嘴。
\"谢谢叔。\"孩子含混不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