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生蛆(1 / 2)

日子像是被塞进了腌菜坛子,闷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既不是纯粹的苦,也不是期待的甜,而是一种发酵般的、带着微醺和腐烂气息的混沌。林恒和苏念那场泥地里的“栽种”,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还没完全散去,就被更具体、更琐碎、也更磨人的现实给吞没了。

合作算是正式开始了,以一种极其别扭而又牢不可分的方式。订单果然因为苏念之前那些视频的持续发酵和后来那场“对峙风波”(被一些好事者拍下发到网上,竟意外地带来了更多关注和同情)而逐渐增多。起初是零零散散,后来竟也像夏天的蚊虫,嗡嗡地聚拢过来。

可这“好”,却像一块肥肉扔进了饿狗群,瞬间炸了窝。

先是布料供应出了问题。村里会织老粗布的就那么几户老人,手脚慢,眼也花。订单一多,就有人动了歪心思。村西头的马寡妇,交上来的布明显稀松了不少,经纬线都透着亮,一扯仿佛就能听到呻吟声。林恒捏着那布,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直接找上门去。

马寡妇可不是省油的灯,叉着腰,唾沫星子能喷出三尺远:“哎呦喂!恒子!你如今是攀上高枝儿了,眼里就没咱这些穷乡亲了是吧?这布咋了?这布不是布?嫌不好?嫌不好你别要啊!老娘还不伺候了呢!你们那点钱,够干啥的?还不够买瓶好眼药水!”

林恒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却硬生生忍住没发作。他知道,跟这号人讲道理,如同对牛弹琴。他咬着后槽牙,把那匹次布扔在地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匹,不算钱。以后的布,再敢这样,一分没有!”

转身走了,还能听到马寡妇在后面不干不净地咒骂。

这还只是开始。染布的植物染料不够了,负责去采集的李老四磨磨蹭蹭,一会说山上的茜草没了,一会又说老婆子病了要照顾,无非是想多要几个工钱。负责打包发货的几个年轻人,毛手毛脚,不是弄错了地址,就是把东西磕碰坏了,引来客户投诉。

苏念那边更是焦头烂额。网上的订单需要处理,客服需要应答,新的宣传视频需要策划拍摄。她整天对着笔记本电脑,眼睛熬得通红。那些原本看着质朴可爱的乡村景象,此刻在她眼里都变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村里的网络信号时好时坏,像垂死病人的脉搏,关键时刻总能掉链子。为了赶一个宣传片,她不得不深更半夜跑到村委办公室外面去“蹭”那微弱一点的信号,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被野蚊子咬得满身包。

而她和林恒之间,那场“栽种”带来的短暂同盟感,很快就被日复一日的摩擦消耗殆尽。

为了定价,两人能吵得面红耳赤。苏念觉得应该走精品路线,价格可以再提高,匹配更精美的包装和更有深度的故事。林恒却认为那是忘本,是坑人,坚持要用实在的价格留住回头客。

为了一个视频镜头,两人能僵持半天。苏念想拍老人织布时专注的“诗意”,林恒却觉得应该拍那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拍那被岁月压弯的脊梁。“你那叫美化!是欺骗!”他吼。“你那叫贩卖苦难!是博同情!”她争。

争吵,无休止的争吵。在堆满布匹的合作社里,在尘土飞扬的村道上,在昏暗的灯光下。争吵的内容从工作蔓延到生活,甚至蔓延到彼此的习惯。

“你能不能别老是一身土腥味就往屋里钻?”苏念捏着鼻子,看着林恒胶鞋上带进来的泥块。

“嫌脏?嫌脏你回你的城里去!这儿就这样!”林恒没好气地顶回去,故意把沾满泥的鞋子在门槛上磕得更响。

“你简直不可理喻!”

“你矫情!”

晚上,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炕上(苏念最终还是没找到更合适的住处,或者说,某种无形的力量让她留在了这个破败的院子里),两人背对着背,中间隔着一条无形的、却宽若鸿沟的缝隙。黑暗中,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奶奶在里间偶尔传来的、模糊的梦呓。

身体的靠近,变得像完成任务,甚至像另一场无声的战争。有时是激烈的,带着白天未消的怒气,像两只互相撕咬的困兽,在对方身上留下齿印和抓痕,试图用疼痛来确认存在,来宣泄无处安放的焦躁。有时则是疲惫的,草草的,像走过场,结束后只剩下更深的空虚和茫然。那红柳林里的疯狂,仿佛成了一个遥远而不真切的梦。

流言蜚语更是像夏日粪坑里滋生的蛆虫,嗡嗡地,无处不在。

“瞧见没?那城里女人,跟恒子住一个屋呢!”

“呸!不要脸!还没咋样呢,就睡一块儿了!”

“听说啊,恒子让她迷了心窍,连钱老板那么好的项目都给搅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