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恒家的院子,趴在村东头最不起眼的旮旯里,像一只蜷缩起来舔舐伤口的老狗。土坯围墙上半截已经颓圮,露出里面横七竖八的、枯黄的麦草秸,雨水常年冲刷留下的沟壑,像老人脸上流不尽的泪痕。两扇用歪扭木头拼凑成的院门,其中一扇斜吊着,靠一根锈迹斑斑的铁丝勉强维系着与门框的关系,风一吹就发出“咿咿呀呀”的呻吟,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他推开那扇欲倒未倒的门,院子里的景象比记忆中更显破败。西南角那棵老枣树,叶子被日头晒得打了卷,蔫头耷脑,枝头零星挂着几个干瘪细小、仿佛永远也长不大的青疙瘩。东墙根下,原本是鸡窝的地方,如今只剩一堆烂砖头和几根腐朽的木椽,散发着一股陈年的、混合着鸡粪和霉烂羽毛的气味。整个院子,只有正对着院门的三间低矮堂屋,还顽强地矗立着,屋顶上的青瓦缝隙里,野草却长得异常茂盛,在微风中得意地摇曳。
堂屋的门帘是用各种颜色的化肥袋子拼接缝制的,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林恒掀开门帘,一股更浓重的、属于衰老、草药和时光停滞的气息扑面而来,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从一个小窗户透进来的几缕阳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密密麻麻的尘埃。炕上,一团模糊的影子动了动,传来一阵压抑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咳嗽声。
“奶……”林恒喊了一声,声音在昏暗的屋子里显得有些突兀。
咳嗽声停了。炕上的影子慢慢坐直了些,露出一张布满深壑般皱纹的脸,头发几乎全白了,稀疏地贴在头皮上。那是他的奶奶,林王氏。她的眼睛浑浊得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努力地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来。
“是……恒子?”奶奶的声音干涩、微弱,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随时会碎裂。
“是我,奶。我回来了。”林恒把背包放在门口一张摇摇晃晃的八仙桌上,走到炕边。炕席破了好几个洞,露出
奶奶伸出枯柴般、布满老年斑的手,在空中摸索着。林恒赶紧握住。那手冰凉,粗糙得像老树皮,却异常有力地道抓着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奶奶重复着这句话,混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外面……受苦了吧?你爹娘没福气,看不到了……”她说着,又开始咳嗽起来,瘦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像风中残烛。
林恒心里一阵酸楚,又一阵莫名的烦躁。他爹娘在他当兵第二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都没了,是奶奶一个人守着这个破家。他倒了碗水,递给奶奶。碗是粗陶的,边沿有个豁口。
“没受苦,奶。部队里挺好。”他闷声说,看着奶奶小口小口地喝水,水流顺着她干裂的嘴角淌下几滴,落在打满补丁的前襟上。
“咱家的地……王老憨帮着种着呢,可他年纪也大了……今年天旱,苗出得不好……后坡上那几亩,都快旱死了……”奶奶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语里充满了对土地的焦虑,这焦虑似乎比她自己的身体更让她揪心。
“嗯,我知道。我明天就去看看。”林恒应着。目光扫过屋子。墙壁被多年的炊烟熏得漆黑,贴着的旧年画早已褪色,画面上的胖娃娃笑得模糊不清。靠墙立着几个粗陶缸,是盛粮食的,但现在多半是空的。整个家,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巨兽,只剩下一个勉强支撑的骨架,和一位在骨架深处艰难呼吸的老人。
他的脑海里猛地闪过在边境线上潜伏的场景。深夜,亚热带雨林的潮湿闷热几乎让人窒息,蚊虫像轰炸机一样在耳边轰鸣。他紧握着钢枪,身体紧贴着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眼睛透过夜视仪,死死盯着前方黑暗的丛林。任何一丝异动——一片树叶不自然的摇晃,一声异常的虫鸣——都可能意味着敌人的接近。那种精神高度紧绷、感官放大到极致的感觉,与此刻屋内这种缓慢的、黏稠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沉寂,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在那里,危险是明确的,可以瞄准和反击的;在这里,衰败和无力感却像无处不在的空气,渗透进每一寸肌肤,让你无处发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感受着。*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村支书王满仓那带着讨好意味的嗓音:“恒子!恒子在家不?哎呦,真回来了!城里来的苏记者……哦不,苏导演,来找你商量点事儿!”
林恒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安抚性地拍了拍奶奶的手,起身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院子里,王满仓搓着手,脸上堆着谦卑又世故的笑容。他旁边站着苏念。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依旧是那种宽松的、带着“艺术感”的棉麻裤子,上身是一件浅色t恤,脸上戴着遮住了半张脸的墨镜,看不出表情。但那微微扬起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依旧透着一股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