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日(2 / 2)

女人显然立刻遇到了麻烦。她的高跟鞋那精致的鞋跟,毫不意外地、深深地陷进了被晒得表面硬化、内里却依旧松软如糖稀的黄土道里。她用力拔了一下,没拔出来,身体失去平衡,猛地晃了晃,险些摔倒。她低低地咒骂了一句什么,声音清脆,带着一种城市口音特有的利落和不满。

林恒依旧靠在树干上,像一尊被烈日晒脱了色的泥塑,冷眼看着。他没有丝毫上前帮忙的打算。这个女人,和她那身精致的行头,以及这行头带来的、显而易见的麻烦,都让他觉得无比碍眼,甚至有些……愤怒。她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一个由玻璃、钢铁、虚拟信号和浮夸表象构成的世界,一个他既不熟悉、也从心底里不向往的世界。她的到来,像一根尖锐的、冰冷的针,不由分说地刺破了这个村庄疲惫的、自欺欺人的、用沉默编织起来的平静。

女人又试了几次,身体扭曲出笨拙的姿势,鞋跟却像被这片土地用沉默而固执的力量咬住了,纹丝不动。她有些气急败坏了,白皙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索性弯下腰,用她那涂着亮色指甲油、保养得宜的手,去抠挖鞋跟周围黏湿的泥土。那姿势狼狈不堪,与她那一身刻意打扮出来的、所谓的“艺术气息”或“波西米亚风情”极不协调。

老顺爷眯着昏花得几乎只剩一条缝的眼睛,看了半晌,嘴唇嚅动着,嘟囔道:“哪儿来的女娃娃……花里胡哨的……像个……像个狐仙儿似的……”

林恒心里嗤笑一声,带着一丝苦涩。狐仙?传说里的狐仙还能迷惑人心,兴风作浪。眼前这个,倒更像是从哪个粗制滥造的电视剧里跑出来的、迷了路的、还带着一身都市娇气的角色。

终于,在一番与泥土的搏斗后,女人把鞋跟拔了出来,上面已经沾满了黏湿的、颜色深沉的黄土。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嫌恶、无奈和一丝屈辱的表情。她抬起头,似乎想寻找什么,目光逡巡着,正好对上了林恒那两道毫无温度、如同冰锥般的目光。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黑,深不见底,像他以前在野外夜间训练时,透过夜视仪看到的、某种潜伏在黑暗中的夜行动物的眼睛,带着一种原始的警惕和直白的审视。里面没有乡下人常见的怯懦、讨好,或者纯粹的好奇,只有一种近乎粗野的坦率,以及深藏在疲惫之下的、不易察觉的锋芒。

苏念的心,莫名地、毫无规律地猛跳了一下。这个男人,不像她这一路走来见过的任何乡下人。他仿佛就是这村子的一部分,是这黄土里直接生长出来的,带着一股子未被文明规训的、蛮横的、沉默的力量。他军装下的肌肉线条贲张,似乎蕴藏着爆炸性的能量,皮肤是长期暴晒后沉淀下的古铜色,站在那里,即便姿态疲惫,也像一棵根系深扎大地、沉默而固执的红柳,任风吹日晒,岿然不动。与他相比,她之前接触过的那些要么眼神麻木、要么带着谄媚笑容的乡下男人,简直像是纸糊的人偶。

但她苏念也不是被吓大的。她在北京cbd的玻璃大厦里见过衣冠楚楚的豺狼,在谈判桌上应付过笑里藏刀的狐狸。她定了定神,忽略掉手腕上被箱子勒出的红痕和脚上黏腻的不适,拖着那个碍事的箱子,尽量保持着一种摇摇欲坠的优雅姿态,走到老槐树下,用她那带着标准京腔的普通话问道:“请问,村委会怎么走?”

声音倒是清脆好听,像一串质地尚可的玉珠子落在景德镇的薄胎瓷盘里,叮当作响。但在这空旷、燥热、被原始土地气息包裹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甚至有些滑稽。

林恒没吭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抬起夹着烟的手,用下巴朝村子深处某个方向极其随意地、几乎看不出幅度地指了指。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

老顺爷倒是热心,或者说,是出于一种对“外来者”本能的好奇,他含糊地、断断续续地说:“往前走……拐过那个堆着柴火垛的弯……看到门口有杆子、挂着褪色红旗的……就是……”

“谢谢啊。”苏念冲老顺爷努力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但那笑容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油花,勉强而疏离,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无法跨越的距离感。她的目光再次飞快地扫过林恒,见他依然像块沉默的石头,丝毫没有搭话或进一步指示的意思,便也不再停留,深吸一口气,拖着那个在黄土路上发出噪音的箱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个方向艰难跋涉而去。高跟鞋在松软的土路上留下了一串歪歪扭扭、深浅浅浅的坑洼,像这片土地对她无声的嘲讽和留下的伤痕。

林恒看着她的背影,那扭动的腰肢,那与土地搏斗时笨拙而倔强的步伐,像一场闯入真实世界的、蹩脚的舞台剧。他猛吸最后一口烟,灼热的烟雾烫着喉咙,然后把烟屁股用力扔在地上,抬起穿着沉重胶鞋的脚,狠狠碾上去,来回转动,直到那一点可怜的红光彻底熄灭,化作一小撮黑灰,融入了泥土。仿佛碾灭的是某种外来的、令人不安的入侵物。

他知道,这女人的到来,意味着什么。前几天,村支书王满仓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地提过一嘴,说有个什么城里的“文化公司”,打着“乡村振兴”的旗号,要来村里搞什么调查拍摄,还说他林恒是村里见过世面的退伍兵,到时候帮忙“协调协调”、“照应一下”。他当时正为退伍安置的事情心烦意乱,没往心里去,只当是又一场形式主义的过场。现在看来,就是她了。带着她的镜头,她的“文化”,她的城市气味,来“拯救”或者“观赏”这片濒死的土地。

“狗屁的文化公司。”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不过是又来了一群高高在上的猎奇者,拿着那些冰冷的机器,像参观原始部落或者野生动物园一样,对着这片土地上残存的、那点快要被遗忘的、带着血汗和泪痕的东西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然后,带着满足的优越感和猎获的“素材”离开,留下满地狼藉和或许更深的失落。他们懂得什么?他们懂得这土地里想要长出一株饱满的麦穗需要多少日夜的期盼和汗水浇灌?懂得一头猪从崽子养到出栏要费多少粮食、担多少心?懂得那织布机吱呀声中蕴含的、一个民族千年的疲惫与坚韧?他们只懂得那些轻飘飘的、能快速换来名声和金钱的“文化符号”。

一阵更大的风毫无征兆地刮过,像一只无形巨手在搅动这锅沉闷的热汤。它卷起地上的尘土、枯草、碎纸屑,形成一小股昏黄的旋风,打在脸上,生疼。老槐树那些枯死的枝丫在风中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像是不堪重负的骨骼在摩擦,又像是对这无情天地发出的、最后的、微弱的抗议。

那轮血日,依旧悬在头顶,纹丝不动,用它那残酷的、绝对的光和热,无情地炙烤着这片沉默的土地,烤着土地上那些沉默的、或离去或留守的灵魂,也烤着那个刚刚闯入的、不和谐的、色彩鲜艳的斑点。

林恒弯下腰,重新背起那个沉重的背包,带子勒进肩膀的肌肉里。他迈开步子,不再看那女人消失的方向,朝着自家那同样破败、隐藏在村子深处的院子走去。他的影子被落日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拖在滚烫的黄土路上,像一道刚刚被犁铧划开的、沉默而深刻的伤口,汩汩地流淌着无形的失落与决心。

空气中,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城市的、人工的香水味。它像一条滑腻的蛇,与这片土地上固有的、厚重的土腥味、发酵的粪肥味和衰败的沉闷气息死死地纠缠在一起,混合成一种怪异而令人极度不安的预兆,在这血色的黄昏里,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