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远行(2 / 2)

张光明把自己埋进了这片喧嚣与尘土里。他干最累的活儿,扛水泥,搬砖头,扎钢筋。南方的太阳毒辣,晒得他背上、胳膊上的皮肤一层层蜕皮,露出底下更红的嫩肉,汗珠子淌过,像撒了盐一样刺痛。汗水浸透了他那件唯一的破工装,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结出一圈圈白色的盐碱。

他很少说话,像头沉默的牲口,只知道低头干活。吃饭时,他蹲在工地的角落里,就着寡淡的菜汤,啃着硬邦邦的馒头,把工地上发的、偶尔能见到几片肥肉的菜,小心地拨到一边,想着留在家里那娘俩,她们可能连点油腥都见不到。晚上,他挤在几十个人一同居住的、充斥着汗臭、脚臭和呼噜声的工棚里,躺在坚硬的板床上,身体像散了架一样疼痛,却常常睁着眼睛到天亮。窗外是城市不眠的灯火,绚烂,迷离,却照不进他心底那片冰冷的废墟。他想起月梅坐在干裂河床上无声流泪的样子,想起孩子那细弱的呼吸,想起那片被火烧焦的黑土。

他每个月最期待也最害怕的,就是去邮局寄钱的那一刻。他把省吃俭用、几乎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仔细数好,填好汇款单,看着工作人员盖上邮戳,那心才稍稍落下一点。这薄薄的一张纸,是他和那个破败的家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有一次,一个工友有个破旧的二手相机,闲着没事,给大家拍照。轮到张光明时,他正站在几十层楼高的脚手架上,背后是密密麻麻的、如同森林般的钢铁骨架,和远处模糊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光芒的城市轮廓。他穿着沾满灰浆的工装,安全帽下是一张黑瘦、疲惫、胡子拉碴的脸,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下意识地望向了镜头的方向,里面没有笑意,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的茫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星火般微弱的光——那或许是对远方那一丝牵挂的凝望。

照片洗出来,小小的,模糊不清。他还是把它寄了回去,随同一张汇款的短信。

***

后山洼子里,月梅收到了汇款单,还有那张小小的、模糊的照片。

她认得出那是光明,尽管他黑瘦得几乎变了形。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一遍遍抚摸着照片上那张模糊的脸,那身沾满灰浆的工装,还有那高得让人眩晕的脚手架。她把照片贴在胸口,那里,心脏正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棚子里很暗,很冷,但她却觉得,那照片上的人,那遥远的、陌生的工地,似乎真的透过来一点点,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光。

她把孩子裹紧,抱着她,走到棚子外面。夕阳正缓缓沉下凤凰山,给那片光秃秃的山脊镀上了一层凄艳的金边。脚下的土地依然贫瘠,远处的槐河依然细弱。风穿过废墟,发出低沉的呜咽。

她站了很久,直到夜色四合,直到怀里的孩子发出轻微的呓语。她低头,看着孩子那张在暮色中看不真切的小脸,又抬头望了望南方那片被群山阻隔的天空。

然后,她抱着孩子,转身,慢慢地走回了那间黑暗、破败,却依然是“家”的土坯棚子。

石羊沟的流水,一年比一年少了。凤凰山,因为早年间无序的开采,只剩下半拉子山头,像被啃剩下的馒头,裸露着灰白的岩石。但在那片被火烧过的废墟旁,在月梅偶尔挑水浇灌的地方,竟然又零零星星地,长出了一些耐旱的野菜和野草,绿得有些倔强。

她在等。等着那微弱的汇款单,等着那模糊的照片,等着那或许有一天,会从南方归来的、带着一身尘土和一点点希望的身影。

土地无言,只是沉默地承载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