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洼子的土,像是被那场大火舔去了最后一点肥气,变得更加贫瘠、灰败。连最耐旱的刺儿菜和歪脖子酸枣树,都蔫头耷脑,提不起精神。那土坯棚子立在洼地里,像个癞痢头,在风吹雨打下,墙皮一块块剥落,露出里面草梗和烂泥混合的芯子,仿佛随时都会瘫软下去,化为一滩烂泥。
张光明蹲在棚子门口,手里捏着一根枯黄的草梗,放在牙齿间,慢慢地嚼。草梗苦涩的汁液在他口腔里弥漫开来,和他心里的滋味一模一样。他面前的地上,用树枝划拉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印子,是他昨夜睡不着,反复计算的结果——胡医生那儿欠的药钱,赊来的那几袋救急奶粉钱,还有往后……往后这娘俩每天张嘴要吃的粮食。
那女婴,到底还是从鬼门关捡回了半条命。许是那几包昂贵的奶粉起了作用,许是月梅后来不知怎么的,竟又通了些奶水,虽然依旧清汤寡水,总归是能吊住命了。孩子不常哭了,也许是没了哭的力气,总是安静地睡着,呼吸轻得像羽毛,只有那微微起伏的小胸脯,证明她还活着。但她太弱了,一场小小的风寒,一点不干净的吃食,都可能轻易地将这点微弱的火苗掐灭。
月梅整个人瘦脱了形,颧骨高高地凸出来,眼窝深陷,里面是两个望不见底的深潭。她常常抱着孩子,坐在门槛上,一坐就是半天,望着那条瘦成一根细带子的槐河,望着河对岸那沉默的、光秃秃的凤凰山,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么。偶尔,她会低下头,看着怀里孩子那细弱的脖颈,看着那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仿佛在确认这生命的脆弱与真实。
光明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守着这片被火烧秃了希望的黑土,守着这个四面漏风的破窝,他挣不来给孩子买药、买营养、看大夫的钱。他是一条被扔在旱地上的鱼,再扑腾,也搅不起半点活命的水花。
“我……得走。” 一天晚上,趁着孩子睡了,他对着炕上蜷缩着的月梅的背影,哑着嗓子说。
月梅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棚子里只有孩子细微的呼吸声,和外面风吹过废墟的呜咽。
“去南边。” 光明继续说着,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听说那边工地多,挣得比省城多……我去挣点钱,就回来。给孩子……给你……买点好的。”
月梅依旧沉默着。但那沉默,比哭喊更让人难受。她知道,这是唯一的路了。像村里很多男人一样,把力气卖给远方陌生的城市,换来一点点微薄的希望,寄回这片似乎永远也喂不饱的土地。
几天后,天还没亮,墨黑墨黑的,只有几颗残星,冷冰冰地钉在天幕上。张光明背起了一个洗得发白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蛇皮袋子,里面塞着几件破旧衣裳和一点干粮。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在黑黢黢的轮廓里更显破败的土坯棚子,看了一眼棚子里那一点微弱的、属于娘俩的声息。
月梅没有出来送他。她或许醒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他离去的脚步声。也或许,她强迫自己睡着了,用沉睡来抵御这分离的钝痛。
光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黎明的薄雾里。雾气湿冷,沾湿了他的裤腿和眉毛。他绕过那片依旧散发着隐约焦糊味的牛棚废墟,废墟上,不知何时,竟然长出了几茎瘦弱的、开着惨淡小白花的野草,在晨风中瑟瑟发抖。他踏过干涸的石羊沟,沟底的石头硌着他的脚。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李家庙村,村庄还在沉睡,像一堆毫无生气的土坷垃,只有李老梗家那小楼的屋顶,在渐亮的天光下,反射出一小片冰冷的、格格不入的光。
他转身,大步朝着通往镇上的方向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南方的工地,是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黑土,只有漫天的尘土和水泥灰。没有槐河的呜咽,只有搅拌机永不停歇的轰鸣、打桩机沉闷的撞击、还有工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粗野的咒骂驱赶着如同工蚁般忙碌的工人们。高楼像雨后的竹笋,疯狂地朝着灰蒙蒙的天空生长,钢筋铁骨,冰冷而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