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像冰冷的槐河水,一寸寸漫上来,淹过了胸口,淹过了喉咙。
张光明看着这一切,那双曾经在火光下冰冷死寂的眼睛,此刻烧起了另一种火,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的火。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饿死,看着月梅疯掉。
他走出了那片弥漫着焦糊和绝望气息的后山洼子,走上了去往县城的路。他要去卖血。
县医院旁边,总有些隐秘的角落,游荡着一些面色苍白、眼神躲闪的人。他们像幽灵一样,彼此不用多问,一个眼神就能会意。光明找到了那个地方,一个散发着消毒水和尿骚味混合气味的、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入口。
里面灯光昏黄,几个和他一样走投无路的人蜷缩在墙边,等着被叫号。一个穿着皱巴巴白大褂、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浑浊眼睛的男人,不耐烦地指挥着。针头很粗,扎进胳膊血管的时候,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暗红色的血液,顺着透明的塑料管子,汩汩地流进那个标着刻度的袋子里。光明看着那不断上升的液面,感觉自己生命的力气,也正随着那血液,一点点被抽走。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反复回响着胡医生那句话:“看这娃的造化了……”
他捏着那几张用鲜血换来的、带着体温和腥气的钞票,几乎是跑着回到了李家庙村。他没有先回家,而是径直去了胡医生那里,买了几包据说是城里来的、最贵的奶粉,又买了一小盒治孩子红屁股的药膏。
当他揣着这些东西,拖着因为失血而有些发飘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后山洼子时,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样一副景象,一副足以让他灵魂出窍的景象——
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凝固的血痂,挂在西天。昏黄的光线,有气无力地涂抹在干裂的、布满龟裂纹的土地上。槐河在前方不远处,因为久未下雨,河水退得厉害,露出了大片大片布满碎石和干枯水草的河床,像一块块丑陋的伤疤。
月梅,就坐在那片干涸龟裂的河床中央。
她穿着那件被鞭子抽烂后又勉强缝补起来的旧褂子,头发凌乱地披散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灰。她怀里,抱着那个襁褓。孩子似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安静得可怕。
月梅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低着头,看着怀里那张小脸。然后,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空洞的眼睛里滚落下来。不是啜泣,没有声音,只是无声地、汹涌地流淌。泪水砸在孩子冰凉的小脸上,砸在她自己青筋暴起、依然胀痛难忍的乳房上,更多的是,砸在她身下那干裂得张开无数张渴求小嘴的泥土上。
“噗嗒……噗嗒……”
泪水落下的地方,那极度干渴的泥土,像是久旱逢甘霖般,发出极其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滋滋”声,瞬间就将那一点点湿气贪婪地吸吮殆尽,只留下一个颜色略深的圆点,但很快,那圆点也消失了,被更大的干旱所吞没。眼泪,在这片干涸的土地面前,显得如此徒劳,如此微不足道。
她开始哼唱。哼唱着一首不成调的、沙哑的儿歌。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娘或许在她耳边哼过,或许根本没有,只是她潜意识里编造出来的模糊旋律。那声音,干涩、破碎,像呜咽,又像诅咒,断断续续地,飘散在傍晚空旷的河滩上,和着那无声流淌的泪,和着身下泥土贪婪的吸吮声,构成了一幅令人心碎的画面。
张光明站在远处,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步也挪不动了。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包奶粉和药膏,塑料包装在他手心被捏得咯吱作响。他看着月梅坐在那里,像一个被遗弃在洪荒时代的、悲伤的石像,用眼泪浇灌着干裂的土地,用破碎的歌谣安抚着怀中那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生命。
他张了张嘴,想喊她,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只有那卖血后带来的阵阵眩晕,和一股比槐河水还要冰冷刺骨的绝望,彻头彻尾地淹没了他。
天,彻底黑透了。那点可怜的夕阳余晖,也被无尽的黑暗吞噬。只有远处村庄里零星亮起的、昏黄的灯火,像鬼火一样,在夜的帷幕上点缀着,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