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里,充满了即将与县城“能人”结成姻亲的、毫不掩饰的得意,以及一种土皇帝般的、不容置疑的权势。
月梅觉得胸口那团闷气更重了,堵得她心口发疼。身上这套红得刺目的嫁衣,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层烧得通红的铁皮,紧紧箍着她,烫得她皮肉生疼,几乎要吱吱作响。她内心疯狂地渴望能立刻撕裂这层华丽的束缚,渴望能不管不顾地冲到院子里,对着那些耀武扬威的红绸子,对着她爹那张被权势和欲望撑得油光满面的脸,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我怀了张光明的孩子!是光明的种!我不嫁!死也不嫁!”
可她不敢。她爹那蒲扇似的、能扇得人眼冒金星的巴掌,她娘那连珠炮似的、刻薄入骨的咒骂,还有村里那些长舌妇、闲汉们那能淹死人的、带着毒刺的唾沫星子,像无数条看不见却坚韧无比的绳索,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把她从头到脚捆得像个结实的粽子,让她连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能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木偶,穿着这身如同刑具般的嫁衣,坐在这间被旧报纸封死的、闷热得如同蒸笼的小屋里,等待着自己被当成一件稀罕货物,送往那个传闻中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火坑。
夜色,如同打翻了一砚台最浓的墨,带着凉意,缓慢而坚定地浸染了整个村庄。李家大院的喧嚣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几个被安排守夜的本家汉子,就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泡,围着张小方桌,噼里啪啦地打着纸牌,哈欠连天,赌着几毛钱的输赢。酒气和筵席的残香尚未完全散去,顽固地混合着夏夜田野里蒸腾起的、那种既清新又带着些许植物腐败气息的复杂味道,在微凉的空气里静静悬浮。
就在这万籁俱寂,连看家狗都趴在窝里懒得吠叫的后半夜,村东头,凤凰山脚下,那片紧挨着张光明家那几亩被水泡过的玉米地的、巨大的、圆顶的、如同沉默坟茔般的麦秸垛,毫无征兆地,猛地窜起了一道火舌!
那火,起得邪性!根本不是寻常人家不小心引燃的那种、一点一点蔓延开来的火势,而是轰隆一下,仿佛地底沉睡千年的火龙打了个愤怒的喷嚏,又像是谁把烧滚的油泼了上去,瞬间就腾起数丈之高!金红中带着惨白的火苗,疯狂地、扭曲地舔舐着漆黑的天幕,发出呼呼的、如同千万头被激怒的野兽在同时咆哮的骇人声响。干燥得一点就着的麦秸被烈火贪婪地吞噬,迅速爆裂开来,噼啪作响,那声音密集得胜过正月十五燃放的千响鞭炮,却带着一股子毁灭一切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意味。
火!着火了!冲天的大火!熊熊烈焰把半个李家庙村都映照得如同扭曲的白昼!那光芒,是血一样的红,泼洒在斑驳的土墙上,投射在摇曳的树梢上,映照在每一个被惊醒、衣衫不整、惊慌失措地冲出屋门的村民那张张扭曲变形的脸上,跳跃着,舞蹈着,幻化成一个巨大无比、狰狞狞笑的鬼脸,俯瞰着这片陷入恐慌的土地。
“着火了!着火了!麦秸垛着火了!快救火啊——!”
凄厉得变了调的喊叫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撕裂了乡村夜晚固有的宁静。
人们像是被捅了窝的马蜂,从各家各户的门洞里涌出来,提着水桶,端着瓦盆,甚至有的抄起了喂猪的泔水瓢,乱哄哄、晕头转向地冲向那一片火海。可那火势实在太猛了,夜风不识趣地赶来助纣为虐,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卷起无数燃烧着的、亮晶晶的麦秸杆子,像漫天飞舞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火乌鸦,四处飘散,轻而易举地点燃了邻近的草垛,灼热的火星甚至威胁到了更远处那些低矮的、茅草铺顶的房屋。
李老梗只穿着睡觉的汗衫裤衩,趿拉着一只鞋,另一只不知丢在了何处,冲到院门口,望着那片映红了他半边脸的冲天火光,脸色铁青,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恶毒的咒骂:“操他祖宗的!早不着晚不着,偏偏拣在这个节骨眼上!真他娘的丧门星!晦气!”
月梅也被窗外那片异常的红光和嘈杂的人声惊醒了过来。她心脏怦怦直跳,像是要撞破胸膛。她猛地扒开糊窗报纸的一角,透过那道缝隙,望向那片仿佛要焚尽一切的熊熊烈焰。那火光,是那么的猛烈,那么的决绝,带着一种摧枯拉朽、同归于尽的疯狂气势,仿佛誓要将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沉沉黑夜,连同她身上这套红得如同烙铁般的嫁衣,一起烧成灰烬,烧得干干净净!她心里头,竟奇异地没有生出半分惧怕,反而涌起一股近乎残忍的、带着毁灭快意的激流。她甚至觉得,那咆哮的火焰,是替她烧的,是替那个跪在门口无声承受屈辱的老婆子烧的,是替那个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父亲、此刻不知在何处默默舔舐伤口的张光明烧的!烧吧,烧吧,把这该死的、束缚着一切的红,把这令人作呕的喜庆,统统烧光!
混乱救火的人群里,水桶撞击声、泼水声、哭喊声、咒骂声、火焰燃烧的咆哮声交织成一片。没人留意到,在靠近张家那片被浑浊河水浸泡过的、散发着一股子水腥和腐烂根茎气味的玉米地旁,一个黑影,像从地底长出来的一截烧焦的木桩,一动不动,立在浓烟与炽热火光交织的阴影里。张光明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吞噬一切的烈焰,脸上如同戴了一张僵硬的面具,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曾经明亮的眸子,此刻正倒映着远处疯狂舞动的火舌,跳动着两簇与那大火一般无二的、冰冷而残酷的火苗。
夜风更大了,像一只无形巨手,蛮横地搅动着这一切。它卷起燃烧后产生的、带着余温的黑色灰烬,像一场突如其来的、不祥的黑色大雪,纷纷扬扬,飘落在李家院子那些精心布置的、红得刺目的绸缎上,飘落在月梅那间小屋糊着旧报纸的窗棂上,也飘落在张家老院那面在夜色中无力垂落、仿佛在无声哭泣的白布幡上。
这场火,烧得蹊跷,烧得邪门,烧得人心惶惶。它像一句恶毒的、来自深渊的诅咒,沉甸甸地笼罩在李家庙村的上空,灼热的气浪炙烤着每一个人的皮肤,也预示着某种谁也无法掌控的、更加凶险莫测的未来,正随着这灰烬,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