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梗家那镶着白晃晃瓷砖的二层小楼,在李家庙村一片灰头土脸的土坯房中间,梗着脖子,活像一只刚下了金蛋、迫不及待要打鸣的红冠子公鸡。可这几日,这“公鸡”憋足了劲,要把动静闹得比天还。院里院外,拉满了红绸子,挂上了红灯笼,连门口那对常年被风雨剥蚀得坑坑洼洼、失了眉眼的白石头狮子,也被强行扎上了硕大而俗艳的红绸花,瞧着不伦不类,像是被逼着穿了花衣裳的光棍汉,透着一股子屈辱的喜庆。空气里搅拌着油炸面食的腻香、劣质散装白酒冲脑门的辣味,还有那些帮忙妇人身上廉价雪花膏、汗液以及厨房里飘出的荤腥气混合在一起的、热烘烘的、让人头晕的复杂气味。这绝非寻常农家办喜事的自在热闹,这气味底下,躁动着一股紧绷的、仿佛火药捻子随时能点着的惶然与喧嚣。
月梅蜷在自己那间终年不见多少日头的北屋里。窗户用不知哪年糊上的旧报纸封得严实,纸张泛着陈年的黄,上面“农业学大寨”的黑色标题字迹已然模糊,边缘卷曲,像一张咧开嘲笑的老巫婆的嘴。她身上套着那身王老五差人送来的嫁衣,不是村里姑娘惯常穿的粗布红袄,是县城里裁缝铺子的货色,滑溜溜的缎子面,红得像刚宰了牲口泼出来的血,紧紧裹着她日渐丰腴的腰身,高耸的领口硬邦邦地箍着脖颈,勒得她一阵阵发慌,喘气儿都不顺畅。这冰凉的、陌生的料子摩擦着皮肤,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感觉像是有无数条细小的、冰冷的蛇,正顺着她的脊梁骨往上爬。
她娘,一个瘦削得只剩下一把硬骨头、脸上刻满了生活艰辛纹路的老女人,正攥着一把缺了几个齿的木梳,一下,一下,带着一股子狠劲儿,梳理着月梅那条又粗又长、沉甸甸如同黑缎子般的大辫子。梳齿刮过头发,扯动头皮,带来一阵阵刺啦啦的疼。
“疼……”月梅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声音细弱得像蚊蚋。
“疼?给老娘忍着!”她娘从牙缝里咝咝地挤出声音,手下非但没停,反而更加用力,仿佛要把所有对命运的不甘和怨气,都通过这把破梳子,灌输到女儿的头皮里去,“过了明儿个,你就是王家堂堂正正的太太!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这点子疼算个屁!总强过跟着那张光明,喝他娘裹挟着泥汤子的西北风,钻那烂泥巴沟子强一百倍!”
月梅闭了嘴,不再吭声。眼睛空洞地落在糊窗的报纸上,那里有一只被油污或者是雨水晕染开的、姿态僵死的苍蝇黑影。这影子,让她猛地想起了张光明他娘——那个背脊弯折得几乎要对叠起来的老婆子。就在今天晌午,日头毒得能把地皮晒裂开缝的时候,那老婆子,像一缕幽魂,避开了院里正扯着嗓子指挥人搬弄酒坛子的李老梗,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她家院子,然后,“噗通”一声,直撅撅地跪倒在了她月梅这间北屋的门槛外边。那不是跪给她月梅看的,是跪给屋里那个掌握着她爹生杀大权的李老梗听的。
那老婆子,一头枯草似的白发在脑后胡乱挽了个鬏,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埋进芝麻粒去。她不哭,也不嚎,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滚烫的地面上,两只枯瘦得像老树根的手,死死抠着粗糙的门框,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黑乎乎的泥垢。她仰着脖子,朝着屋里,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在被徒劳地拉扯:
“支书……李支书……高抬贵手,求您再宽限几天,再等等……等等光明那孩子……他就快回来了,他心里头,实实在在有月梅啊……月梅心里,也……也有他……求求您,发发慈悲,别把月梅往……往那火坑里推搡……那王老五……他前头那两个婆娘是咋没的,咱村里上下,谁人不在背地里嚼舌根……求您了,看在同村同姓的份上,给俩苦命的孩子,留一条活路走吧……”
她娘当时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嗷一嗓子就炸了毛,顺手抄起倚在墙角的笤帚疙瘩,旋风般冲了出去,没头没脑地就往那跪着的老婆子身上、头上胡乱招呼:“滚!滚出去!丧门星!老不死的玩意儿!你家那儿子是个什么破烂货色?也敢惦记我家月梅?撒泡尿照照自个儿!还想赖蛤蟆吃天鹅肉?我呸!赶紧滚!别脏了我家这青砖铺的地!”
笤帚疙瘩带着风声,沉闷地落在老妇人单薄如纸的背脊上,发出“噗噗”的声响。那老婆子竟也不躲闪,只是干瘪的身子随着击打微微晃动了几下,浑浊得像两口枯井的老眼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绝望的灰烬。她最后,用力地、深深地望了一眼月梅那扇紧闭的房门,那眼神,冰冷得像腊月里屋檐下挂着的冰凌柱子,直直扎进人心窝子里。然后,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用手撑着地,晃晃悠悠地爬起来,佝偻着那几乎弯成九十度的腰,一步一蹭,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了院门外那片白花花的、灼人眼目的阳光里,仿佛被那光彻底吞噬了。
月梅当时就死死靠在门板后面,手指头下意识地塞进嘴里,用牙齿狠狠抵着,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清晰的铁锈般的腥甜味儿,才勉强压住了那即将冲口而出的呜咽。她感觉小腹深处,那块悄悄孕育着生命的、柔软的土壤,猛地、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有只无形的小脚,在里面狠狠踹了她一脚。
现在,她娘那带着怨气的手还在她头上肆虐。梳子刮过头皮的声音,单调、刺耳,让人心烦意乱,像是催命的咒语。她下意识地,将手从嫁衣那宽大却不舒适的袖口里缩了进去,偷偷地、小心翼翼地按在了自己那已微微隆起、弧度变得明显的小腹上。隔着柔软的肚皮和一层冰凉滑腻的绸缎,她似乎能感觉到里面那小小的、顽强的存在,正在一下下地搏动。像一颗被深深埋藏在温热肥沃黑土里的种子,正不管不顾地、拼尽全力地想要顶破土层,迎接外间的风雨。这是光明的种。是那个槐花香气浓烈得能让人忘却一切烦恼的夜晚,在那片被他们年轻滚烫的身体碾压得一片狼藉的黑土地上,悄然播下、并已然扎根的烙印。
“瞎摸什么摸!老实点!”她娘眼尖,“啪”地一声,狠狠打掉她覆在小腹上的手,眼神凌厉得像两把刚在磨刀石上开过刃的镰刀,“还没显怀呢,勒紧点裤腰带,没人瞧得出来!等顺顺当当过了门,在王家站稳了脚跟,往后的事儿,再说!”
往后?月梅心里头那点残存的温热,瞬间被这句话浇得透心凉。往后,就是王老五那肥胖如猪、泛着油光的身体,那张一张口就喷出酒臭和蒜臭的嘴,还有县城里那个据说摆满了各式各样冰冷木头家具、却空旷得没有一丝人烟热气的大院子。王老五前头死过两个老婆,第一个是跳了村口的槐河,捞上来的时候,肚子胀得像一面圆鼓,皮肤泡得青白;第二个是病死的,对外只说是得了肺痨,咳死的,可具体是咋回事,村里人挤眉弄眼,谁都说不清道不明,只在背地里咬着耳朵嘀咕,说王老五这人,命硬,克女人,专克身边睡着的女人。
屋外,她爹李老梗那粗嘎得像老鸹叫的嗓门又响了起来,是在呵斥一个摆放八仙桌手脚稍慢了半拍的远房侄子:“磨蹭你娘个腿儿!没吃饱还是咋的?明天一早,王老板的小轿车队就开到村口!要是给老子出了半点岔子,耽误了吉时,看我不把你狗日的塞进槐河,喂那群黑背鲶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