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可今年这脸,变得格外邪性,带着一股子不把人折腾死不罢休的狠劲儿。刚熬过能把地皮晒炸的大旱,紧接着,那雨就跟忘了关闸门似的,没日没夜地往下倒。不是之前那种救命甘霖,是瓢泼,是倾盆,是天公爷喝醉了酒,拎着天河往人间死命地泼脏水。
泲河早就不是那条瘦成一条线的尿膻子了,它像一头被囚禁太久、突然挣脱了锁链的黄色巨兽,咆哮着,翻滚着,裹挟着泥沙、树枝、死猫烂狗,还有不知谁家冲散的破木柜子,张牙舞爪地漫过了低矮的河堤,朝着焦村这片趴窝的土地扑了过来。浑浊的河水像一大锅煮开了的黄泥汤,咕嘟咕嘟冒着泡,吞噬着田地,舔舐着屋基。
焦村乱成了一锅滚粥。哭喊声,叫骂声,猪拱鸡飞声,和那震耳欲聋的雨声、水声搅和在一起,谱成了一曲末日般的混乱交响。村长带着几个干部,嗓子都喊劈了,挨家挨户拍门,催促着人们赶紧往村后地势高的凤凰山坡上撤。拖拉机、牛车、平板车,凡是能挪动的东西都装上了粮食、被褥和哭哭啼啼的孩子,人们像逃难的蚂蚁,在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坡上爬。
红梅把饭馆里值钱点的东西——那点攒下的票子、几张还算完整的桌椅、以及那口腌咸菜用的、李铁山早年烧的大黑瓮(她也不知为啥,鬼使神差地就想带上它)——匆匆忙忙搬到了毛根他爹留下的那辆破板车上。她给毛根套了件破雨衣,自己则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脸上,雨水顺着下巴颏往下流,像眼泪,又比眼泪冰凉。
“妈!铁山叔!铁山叔还在窑上!”毛根突然扯着嗓子喊,小脸在雨幕中煞白。
红梅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抬眼望向瓮窑的方向。雨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那片地方已经被泛着白沫的黄水围住,成了个孤岛。那口黑黢黢的窑,像个倔强的头颅,还顽强地露在水面上,但水位眼看着还在涨。
“他……他傻啊!还不跑!”红梅嘴里骂着,声音却带着哭腔。她知道那闷驴的性子,那口窑,就是他李铁山的命根子,比他自己的命还重!他肯定舍不得窑里那些刚做好、还没烧的泥坯,还有那些记录着李家几代人手艺的陶范、工具!
“你们先走!跟着六婶她们上坡!”红梅一把将板车车辕塞到旁边一个相熟妇人手里,不等对方回应,扭头就朝着瓮窑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了过去。泥水瞬间就没到了她的大腿根,冰凉刺骨,水底下看不清的路况崴得她脚踝生疼,但她顾不上了。
“红梅!你疯啦!回来!”身后传来村民的惊呼。
她像没听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头犟驴!得把他弄出来!
此时的李铁山,确实正处在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窑洞里已经渗进了及膝深的水,冰冷浑浊。他却像感觉不到,正发了疯似的,把那些晾在架子上的、好不容易塑好形、刻了花的泥坯,还有墙角那几个用油布包了好几层的祖传陶范,拼命地往窑膛里那个最高的、用青砖垒起的平台上搬。那里,是窑里唯一还干燥的地方。
窑火,还没有完全熄灭。为了排潮,窑门留了缝隙,里面还有暗红色的余烬在顽强地燃烧,被灌进来的风吹得明明灭灭,发出“呼呼”的喘息。这火,从他太爷爷那辈传到今天,从未彻底熄灭过。水汽和热气在窑洞里交织,闷得像个蒸笼,又湿冷得像地窖。他脸上分不清是汗水、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能停,停下,这些东西就全完了,李家的根,就真的断了。
“李铁山!你个蠢驴!你不要命啦!”红梅嘶哑的喊声从窑洞口传来,带着水和气声。
李铁山猛地回头,看到红梅像个水鬼般站在洞口,浑身湿透,单薄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脸色苍白,嘴唇冻得发紫,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愤怒和绝望的火焰。
“出去!这里危险!”他低吼道,手下却没停,把一个刻着缠枝莲纹路的陶范死死塞进窑膛最里面。
“危险?你也知道危险?!”红梅跌跌撞撞地蹚水进来,一把抓住他肌肉紧绷的胳膊,那胳膊冰凉,却硬得像铁,“水都快淹到脖子了!走啊!跟我走!”
“不走!”李铁山猛地甩开她的手,力气大得让她一个趔趄,差点摔进水里,“窑火不能灭!这些东西不能丢!”
“是东西重要还是命重要?!”红梅的声音带上了哭音,再次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想把他往外拖,“你死了,这些东西有个屁用!”
“你懂个屁!”李铁山眼睛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转身,双手抓住红梅的肩膀,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这是根!是俺李家的根!没了它们,俺活着跟死了有啥两样?!”
他的吼声在狭小的窑洞里回荡,震得红梅耳膜嗡嗡作响。她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和绝望而扭曲的脸,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近乎偏执的疯狂。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不是雷声,是窑洞靠近河岸那一侧的土壁,承受不住洪水的持续浸泡和冲刷,塌陷了一大块!浑浊的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入,瞬间将窑洞里的水位抬高了一大截,没过了他们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