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却已然失去了严冬那般刺骨的锋芒。它轻柔地穿过城市高楼的缝隙,带来远处江面上湿润的水汽,以及泥土中悄然萌动的、微弱却执拗的生机。
沈清韵将一份签好字的房屋买卖合同,轻轻放在了主卧的床头柜上。那里,还摆着她和陆子谦蜜月时在洱海边拍的合影,照片里的两个人,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全世界的风雨都与他们无关。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合同冰冷的纸张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也照亮了空气中无数细小的、飞舞的尘埃。
这份合同,是顾北辰耗费无数心血,动用了所有人脉,为她寻来的最优解。买家出的价格,不仅足够一次性结清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二百八十万房贷,还能留下一笔颇为可观的数目,足以支撑陆子谦后续漫长而昂贵的治疗与康复费用。
她没有告诉陆子谦具体数额,只是在他因化疗副作用蜷缩在沙发上,痛苦地呻吟时,将一杯温水和几粒止痛药放在他手边,然后用平静得近乎没有波澜的语气说:“房子卖了。钱,够你还债和治病。”
陆子谦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以及一种难以置信的、混合着震惊、羞愧与某种更深沉情绪的光芒。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像是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突然看到了清泉的幻影,既渴望靠近,又害怕那只是海市蜃楼。
“你……你要走?”他嘶哑地问,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下意识地伸出手,死死攥住了沈清韵的衣角,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扯破布料。那动作,不像一个成熟的男人,更像一个迷路后惶恐无助、生怕被唯一依靠抛弃的孩子。
沈清韵没有立刻挣脱。她低下头,看着他那双曾经修长有力、为她撑起一片天空的手,如今却变得如此枯瘦、苍白,布满针孔。她的心,像是被浸透了柠檬汁的棉絮包裹着,又酸又涩,涨得发痛。
她将自己的目光,缓缓投向窗外。楼下的花园里,几株饱经风雨的老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轻轻摇曳。然而,就在那些看似僵死的枝头末梢,一点一点,极其细微的、嫩绿的芽苞,正顽强地、不顾一切地突破深褐色的硬壳,探出头来,贪婪地呼吸着这自由的、带着寒意的空气。
这城市太大,大得如同无边无际的海洋,无数梦想在这里启航,也有无数真心在这里触礁沉没,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关于“家”的承诺。这城市又太小,小得像一个精致的牢笼,让无数破碎的灵魂无处可逃,不得不在这片冰冷的废墟之上,以最尴尬、最不堪的姿态,继续相拥着取暖,汲取着对方身上那一点点残存的热度,以求熬过这漫长而残酷的寒冬。
顾北辰的车,已经安静地停在了楼下。他倚在车门边,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他身边,放着沈清韵那个并不算大的行李箱,里面装着她所有的、决定带走的家当——几件常穿的衣服,几本珍爱的书,还有那盆被他送来,在她照料下已然焕发生机的茉莉。
沈清韵最终,还是轻轻地,然而坚定地,将自己的衣角从陆子谦的手中抽了出来。那个动作,像是一个无声的仪式,正式为他们的过去,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她走到阳台,捧起那盆枯萎的茉莉。花盆里的泥土早已干涸板结,枯死的枝干一碰就碎。她用手指,轻轻捻起一小撮带着干枯花茎和种子的泥土,走到窗边,伸出手,任由初春的风,将那些褐色的、细小的颗粒,从她的掌心带走,吹向楼下那片刚刚萌发新绿的土地。
有些房屋,从建造之初就存在结构上的隐患,注定要在某一场风暴中轰然倒塌,无论其中曾装载过多少欢笑与泪水。有些爱情,就像这盆枯萎的茉莉,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忽视与沉重的压力下,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根茎腐烂,回天乏术。
但是,生命本身,远比一栋建筑、一段关系更为坚韧。枯萎,并非绝对的终结。那些被风带走的种子,或许会落在另一片更肥沃的土壤里,在另一个春天,绽放出全新的、属于它自己的洁白与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