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陆震豫觉得仿佛有一道柔和的闪电,击中了了他。那并非手术台上惊心动魄的雷光,而是春日雨后,天边那一抹乍现的、温暖的晴光。
她有一张非常干净、非常柔和的脸庞。不是那种令人惊艳的美丽,而是像……像初夏清晨沾着露水的茉莉,清新、恬淡,带着一种天然的温柔。此刻,她的眼眶泛红,晶莹的泪珠还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欲落未落。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像两泓清澈见底的山泉,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担忧和悲伤,毫无杂质,直直地望进了陆震豫习惯性冰封的心底。
她看到他,显然也吃了一惊,慌忙用手背擦去眼泪,脸上飞起一抹窘迫的红晕。“对、对不起,陆医生……我……”她认出了他,医院里这位年轻有为、却总显得有些疏离的研究生。
陆震豫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词穷。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声音保持一贯的冷静:“怎么了?是……哪个病人情况不好吗?”他猜想,能让一个护士如此失态的,多半是与病人有关。
“是……是小斌,”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微哑,像轻柔的羽毛拂过心尖,“就是那个等待心脏手术的孩子。刚刚检查,他的氧饱和度又掉下来了……医生说,手术风险很大……我……我看着他那幺小,那么难受,却还要承受这些……”她说着,眼泪又忍不住涌了上来,但她强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
这种毫不掩饰的、为他人而流的真挚眼泪,让陆震豫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动。在医院,他见过太多眼泪——为死亡的恐惧,为病痛的折磨,为金钱的焦虑……却很少见到这样纯粹地、只为另一个生命的苦难而流淌的悲伤。这悲伤,不像他熟悉的那些医学数据,冰冷而客观;它带着温度,一种灼人的、属于“人”的温度。
他看着她,看着她在努力维持职业的镇定与内心汹涌的情感之间挣扎。奇怪地,他那颗刚刚在手术台上面对大出血都未曾慌乱的心,此刻竟有些无措。他下意识地,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干净的手帕——他习惯带手帕,这是一种近乎老派的整洁——递了过去。
“擦擦吧。”他的声音,出乎自己意料地,放缓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他从未察觉的笨拙的温柔。
她愣了一下,看着那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纯棉手帕,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低声道:“谢谢……陆医生。”
“孩子的病例我看过,”陆震豫试图找些话题来打破这微妙的气氛,也让自己恢复正常,“情况确实复杂,但并非没有希望。主刀的张主任经验丰富。”他说的都是客观事实,干巴巴的,连他自己都觉得缺乏安慰的力量。
但她却仿佛真的得到了些许安慰,用力地点点头,用他给的手帕轻轻按了按眼角。“我知道……我只是,只是希望他能少受一点罪。他那么小,应该在外面跑跑跳跳的……”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从病房里传来:“苏姐姐!苏姐姐!你看我画的画!”
被称作“苏姐姐”的护士——苏静坤,立刻转过身,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无比温柔、甚至可以说是灿烂的笑容,仿佛刚才的阴霾从未存在过。“哎!来了!让姐姐看看小斌画了什么宝贝!”她的声音变得轻快而充满活力,像一阵暖风,快步走进了病房。
陆震豫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走廊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泪水那微咸的气息,以及她身上淡淡的、像是阳光和皂角混合的干净味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刚刚才完成了一场精密如仪器般的手术,拯救了一条生命。可此刻,他却觉得,刚才递出手帕的那一瞬间,所触碰到的某种东西,比任何复杂的手术都要来得……奇妙。
“苏静坤……”他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原来她叫苏静坤。静坤……宁静的大地。一个很适合她的名字。她不像他那样,如同惊雷般追求突破和力量;她更像大地,沉默地承载着一切悲喜,用她特有的温柔去滋养和抚慰。
他走到病房门口,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看着。苏静坤正坐在病床边,低着头,极其认真地听着那个叫小斌的男孩兴高采烈地展示一幅色彩斑斓、线条稚拙的画。她的侧脸在阳光的勾勒下,柔和得不可思议,嘴角噙着发自内心的笑意。那一刻,她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陆震豫的心中,某种坚硬的东西,仿佛被这光芒轻轻地撬开了一道缝隙。他一直以来坚信的医学世界,是理性的、冰冷的、由胜负和生死构成的。而此刻,他仿佛看到,在这冰冷世界的边缘,生长出了一片柔软而温暖的土壤。
他默默地转身离开,脚步不再像来时那样空虚。那个挂着泪珠却努力微笑的脸庞,那个名为“苏静坤”的护士,像一颗不经意间落入心湖的石子,在他平静无波的心海上,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