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五年的雨季,南方的雨下得黏腻,像浸了水的棉絮,缠在身上卸不掉,把整座城市泡得发潮,连空气里都飘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金剪子发廊”守在市中心写字楼的底商,落地玻璃窗擦得能照见人影,冷白色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和隔壁咖啡馆飘出的焦糖香、斜对面酒吧震出的鼓点凑在一起,把这条街的夜晚烘得既精致,又透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
阿美坐在化妆镜前,正往嘴唇上补口红。她用的是支正红色,膏体在唇峰上转了两圈,原本有些苍白的嘴唇立刻亮起来,像刚从枝头摘下来的红樱桃,艳得能滴出汁水。三十岁的她,留着一头大波浪卷发,深棕色的发梢挑染了几缕金,灯光扫过的时候,泛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碎金。身上穿的是黑色吊带裙,外面套着件米色小西装,把腰肢裹得细细的,臀线也显出来——和当年在青瓦镇“靓影发廊”里穿洗得发白的粗布衬衫时比,简直是两个人。当年的阿美像株没长开的狗尾巴草,瘦得露骨;现在的她倒像朵开得正盛的夜来香,浑身都透着股熟透了的风情。
“阿美姐,12号桌的陈先生等你呢,指定要你做造型。”学徒小敏跑过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馒头,声音怯生生的,带着点讨好的颤音。这姑娘刚从乡下出来,看阿美的眼神里,既有敬畏,又藏着点想模仿的羡慕。
阿美站起身,指尖理了理西装下摆的褶皱,踩着五厘米的高跟鞋“噔噔噔”走到12号桌。陈先生已经坐在理发椅上了,穿件熨帖的白衬衫,领口系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笑的时候眯成一条缝,却总透着股算计的热。他是做金融的,每周三准来,每次都点阿美,嘴里挂着的话翻来覆去就两句:“阿美姐手艺好”“阿美姐比那些小姑娘有味道”。
“陈先生,今天还是离子烫?”阿美笑着问,声音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热络,不远不近——像给客人梳头发时的力道,既顺了毛躁,又不会扯疼头皮,这是她在“金剪子”练了三年的本事。
陈先生从镜子里抬眼看她,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嗯,再染个色,就你发梢那金,显年轻。”他的目光扫过阿美的腰,又很快移开,像块烧红的铁,碰一下就烫。
阿美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起来。碎头发落在蓝色围布上,像撒了把碎雪。陈先生的话多,从股市的K线图聊到刚上映的美国大片,又扯到隔壁咖啡馆的新蛋糕。阿美偶尔应一声“是嘛”“挺好的”,手里的剪刀没停——她早练就了“左耳进右耳出”的本事,客人要的不是倾听,是陪衬,是那种“被重视”的错觉。
“金剪子”比当年青瓦镇的“靓影发廊”高档得不是一星半点。墙面是刷得雪白的硅藻泥,家具是原木色的,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画,角落里摆着几盆绿萝,叶子油亮。空气里飘着林老板娘选的柑橘香薰,甜丝丝的,却总盖不住藏在缝隙里的疏离——不像桂英姐的“靓影”,虽然乱,却有股子烟火气,桂英姐的大嗓门、张婶的唠叨、阿明身上的机油味,混在一起都是暖的。
林老板娘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留着干练的短发,每天穿不同的名牌套装,指尖夹着烟,说话像打算盘:“我们做服务的,要让客人舒服。怎么舒服?既要留住他们的人,也要留住他们的心。”阿美懂这话的意思——心是什么?是客人愿意为你多花钱,愿意在收工后绕路送你,愿意在酒吧里为你点一杯“蓝色妖姬”。
自从五年前在县城剪掉那一头栗色卷发,阿美就没再回去过。她辗转了三个城市,最后落在这座南方的城,进了“金剪子”。她学了离子烫、陶瓷烫,考了高级理发师证书,染了时髦的头发,画了精致的妆,把自己裹成了一个“高级发廊女”的壳。那些年的心动——阿明的冰棒、强哥的发卡,早被她像剪坏的头发一样,丢进了垃圾桶。她现在信的是手艺,是钱,是能让她在这座陌生城市租得起高档小区的底气。
收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打在玻璃上,像有人用手指轻轻敲。阿美收拾好工具,刚推开玻璃门,就看见陈先生靠在一辆黑色轿车旁,手里攥着把黑伞,伞柄是真皮的,亮得反光。
“阿美姐,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他笑着,牙齿很白,眼神里的热比在发廊里更浓,像要把她吞下去。
阿美盯着那把伞,犹豫了几秒,还是点了头。在这座连邻居姓什么都不知道的城市里,她像株被风刮断的野草,孤零零地插在水泥缝里。哪怕是虚假的暖,哪怕是带着算计的热,她也想凑过去烤烤——总比一个人走在雨里,让冰冷的雨水渗进鞋缝里强。
陈先生的车内饰是真皮的,散着股淡淡的皮革味。他没问阿美的地址,直接把车开向了酒吧街。酒吧里的音乐震得地板都在颤,彩色的射灯扫过来,把男男女女的脸照得忽明忽暗。舞池里的人扭得像水里的蛇,空气里飘着酒精、香水和汗味,混在一起,像杯变质的鸡尾酒。
陈先生点了两杯“蓝色妖姬”,递过来一杯。酒杯是高脚的,蓝色的酒水上浮着一层薄冰,像块碎掉的蓝宝石。“尝尝,这酒甜。”
阿美抿了一口,甜得发腻,带着点薄荷的凉,像极了她遇见过的那些感情——看起来漂亮,尝起来甜,咽下去却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她看着舞池里疯狂扭动的人,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只剩下一个大洞,风从洞里穿过去,呜呜地响。
“阿美姐,你不开心?”陈先生凑过来,热气吹在她耳朵上,痒得她想躲。
阿美扯了扯嘴角,把酒杯举起来:“没有,累了。敬你,今晚不醉不归。”
那天晚上,阿美喝了很多。她跟着陈先生进了舞池,身体随着音乐扭起来,像株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水草。她闭着眼睛,把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那些藏在壳里的孤独,都融进酒精里,融进震耳的音乐里——她想忘了自己是阿美,忘了青瓦镇的老槐树,忘了那些被辜负的期待。
凌晨两点多,车停在阿美租住的小区楼下。电梯里的镜面映出两人的影子:陈先生的西装依旧熨帖,袖扣泛着冷光;阿美裹着他递过来的针织衫,手里攥着的包带已经被捏得发皱。出了电梯,玄关的感应灯亮起来,暖黄的光扫过她亲手选的鞋柜、墙上挂着的装饰画——这房子是她攒了三年工资租的,每一处都透着用心,可此刻站在这里,她依旧像个临时落脚的过客。
陈先生突然从身后抱住她,带着威士忌的酒精味瞬间笼罩下来。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手指顺着腰侧往上滑,指甲修剪得整齐,却像小虫子爬过皮肤,阿美心头一沉——这熟稔,是对多少女人练出来的?没等她想明白,他的嘴唇已经凑了过来,带着酒后的灼热,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想躲,却又懒得动。她的眼睛盯着鞋柜上那盆枯萎的多肉,叶子皱巴巴的,像她此刻的心情。
房间里的香薰机还在冒白烟,柑橘味的香气混着酒精味,显得格外别扭。陈先生的动作带着酒后的急切,阿美闭上眼睛,任由他带着自己走向卧室。窗外的车流声渐渐模糊,只有床头那盏落地灯,投下一片昏沉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零散,像两团揉在一起的废纸。
第二天早上,阿美是被窗帘缝隙里钻进来的阳光晃醒的。身边的位置早凉透了,床单上留着股陌生的古龙水味,和她的柑橘香薰混在一起,像两种颜色的墨泼在纸上,泾渭分明。她起身走到客厅,看见餐桌上放着一沓崭新的一千块钱,旁边压着张便签:“昨晚很开心,下次再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