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散去的下一瞬,仁脚尖落在微湿的泥地上。
南原村静静躺在眼前——如今的村子已经重新站起大半,但过去的伤口仍刺目得无法忽视。
更远处的田地,大片泥土像被巨力从内部撕开般塌陷成深坑,边缘呈放射状炸裂,裂缝交错,像被一股黑暗能量掀起后又猛然压回地面。
坑底积着清水,却因土地焦灼般的暗色而呈现出不自然的浑浊。稻秧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些断根被硬生生轰断的残影。
他喉头一紧,低低开口:「……这里是你……?」
玲华停下脚步,淡淡朝田地方向望了一眼。她的表情极平静,但那平静背后有一种压抑的影子。
「是在你被天守绑走之后,」她的声音不高,却像落在仁胸口的石子,激起回声,「我沿路朝北去找你,第一个经过的就是这个小村子。」
她顿了顿,语气轻得像是在陈述某件无关紧要的事实:「……那时,我已经开始不像我自己了。」
仁怔住。
他当时从枫蛇那里得知了她当时疯狂,但真正站在这片土地上,看到她留下的痕迹,他才突然意识到——那不是传闻里夸大的破坏……是很真实、很近的痛苦。
玲华没有继续解释,只抬步走向村子深处。
村口一开始没人注意他们。
仁甚至还听到不远处有人在敲打木盆,另一侧有人在清洗蔬菜,水声拍打着木桶,节奏很规律。若不是脚下这些破裂的田地提醒着他,这里曾经是玲华怒火的第一处落点,他几乎会以为这只是个普通早晨。
玲华维持着人类的身形,步伐轻缓,没有释放半点妖气。
仁跟着她走入村道,两人就像一对路过的旅人。
直到第一个人抬起头。
是一位年轻妇人,抱着一篮洗好的衣服。她原本只是习惯性往路口望一眼,却在视线触及玲华双眼的那一刻,整个人像被当场抽空了呼吸。
「——!」
衣篮直接滑出她的手,啪地落在地上,衣物散得满地都是。
她退了半步,嘴唇颤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仁心头一紧——他知道这种反应。
是害怕。
是本能对“超越人类的存在”的畏惧。
但还没等他开口安抚,第二个人注意到了他们。
一个扛着木耙的中年男人,一开始皱眉想问是否迷路,但他的视线从玲华的衣袖滑到她的颈间,再到那双紫色眼瞳的瞬间——动作被冻结了。
木耙从他掌中滑落,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声响像信号,炸开了村子的静谧。
第三个、第四个人从屋檐下探出头,看清那张脸后全都怔住。
「……是她……」
「妖后……黑曜妖后……」
窃语像寒风一样蔓延。
更多人停下手中的活计,井边挑水的少年差点把水桶砸翻,喂鸡的老妇直接跌坐在木阶上,抱紧她腿边的孩子。
仁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温度在下降。那不是阴冷的天气,而是恐惧在扩散。
而所有恐惧最终凝成一句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她……回来了……」
仁侧头看玲华。她依旧保持着人类的姿态,眉目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逼迫。
只是静静看了这些人一眼——那一眼之中压抑的并非威压,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静。
然后,她轻轻地笑了一下。
不是温柔、不是亲切,只是一个无害却让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像是在说——她并不惊讶,也并不在意。
接着她开口了,声音平稳甚至礼貌,却让所有村民浑身一震:
「麻烦你们——」她停顿一瞬,让所有目光被迫停在她身上。「让全村的人,都到村子中央来集合一下吧。」
她的语气轻得像是在请求,可落在所有人的耳里,却像是神明的命令。
无人敢违逆。
仁站在她身旁,看着村民们因为恐惧而僵住的表情,心口莫名发紧。
他知道,这一幕,是他们必须面对的第一步。
村民陆陆续续聚集到村子中央的空地。男人、妇人、老人、背着幼童的母亲……大概三四十人,数量不多,却几乎是整个南原村的全部人口。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动。空气像被冻住了,只有紧张压抑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地响着。
仁站在玲华身侧,能感受到那些视线落在他们身上的重量——恐惧、警惕、混杂着难以掩藏的本能抵触。他甚至能听见有个孩子在压抑哭泣。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已经够紧张时——
「不要来再伤害我们了!!」一道清脆却颤抖的声音从人群侧边炸开。
仁猛然转头,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从人群缝隙里冲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削得很粗糙的木刀,双手还微微发抖,却硬生生撑着把刀举到玲华面前。
刀尖直指她的腰部。
他全身都在颤,但眼神死死盯着玲华,像一只知道自己会死却还是冲出来挡路的小兽。
「别……别伤害大家……!」男孩咬着牙,声音几乎要破裂。「求你……不要……!」
仁心头一紧,下意识想冲过去挡住他:「等一下——!」
但玲华只是抬起一只手,极轻地做了个制止的动作。
与此同时,几个大人惊慌地扑上前:
「健太!停下!快退回来!」
「别冒犯大人!快放下刀!」
「孩子不懂事!异津神大人饶命——!」
那个看起来是他母亲的妇人几乎跪着冲过来,边哭边拉他的手臂:「求求您!大人!他还小……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求您别伤害他……!」
她声音嘶哑,手指发白,用尽了所有力气试图把孩子拉走。
但就在她快碰到儿子的一瞬——
玲华转头,极缓地抬起手,动作轻如羽毛。
所有想上前的人全都不敢再动,那一刻,整个村子像被按下暂停。
男孩是唯一一个站在那里的生灵,还在颤抖,还把木刀高举着。
玲华缓缓半蹲下,和他平视,她的声音低,却清晰得像直接印进所有人耳里:
「……你在保护你的家?」
男孩的呼吸猛地乱了。
他咬紧牙关,眼眶发红,却还是强撑着声音:
「你……你是妖后……!你毁了我们村子的地,大家过冬都没有粮食吃了!还说……你杀了人……在旁边的村子……!」
仁的心跳猛然一滞,玲华静了两秒,没有否认,也没有回避。
她沉默了两秒,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缓缓蹲下,与孩子平视。
声音不再像过去那样冷硬,也不是威严的宣告——而是一种 不回避、也不隐藏 的安静:「……那一天,我的确伤害了你们的村子。」
孩子瞳孔一震,像被戳穿恐惧的最深处。
玲华继续道,语气 平和、却毫不逃避:「我当时被人操控,被欺骗……情绪崩溃,也失去判断。
那时的我……看不清谁是敌人、谁是无辜。」
她停了一瞬,看着孩子握得发白的小拳头:
「但这不是借口。 你们遭受的恐惧和损失——是真实的。而我现在来这里,就是要弥补我造成的一切。」
孩子怔住,嘴唇颤了颤,却说不出话。
仁在旁边心脏狠狠一紧。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玲华这样面对自己的过错——没有怒意,没有逃避,没有居高临下的傲慢。只是赤裸的诚实与责任。
孩子终于松开握拳的小手,木刀掉在地上,轻轻滚远。
玲华站起身,不再看木刀,而是看着四周那些躲在屋檐后的村民:「我不是来伤害你们的,我只是想把过去的错误——亲手修好。」
更多的村民从屋檐后探出头,但这次,他们没有再尖叫,也没有再逃。他们只是……迷茫与惶恐地看着玲华,仿佛在等待一个宣判。
就在此时,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拄着一根旧木杖,从人群后方艰难地走出来。
他走得慢,每一步都伴着轻微的踉跄,似乎腿脚受过旧伤。走到玲华面前时,他忽然深深跪下,额头几乎碰到泥地。
声音颤着,却努力保持镇定:「回禀大……大异津神大人……在下,是南原村的村长……哲也……」
仁能感觉到他的恐惧——膝盖在抖,手在抖,连呼吸都不稳。但他仍然跪得笔直,好像这是他唯一能保护村子的方式。
玲华静静看着他,紫眸无波。
「你是村长。」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哲也剧烈吸了一口气,马上叩头。
「请……请大人明鉴!当日的事,是我等无知、愚昧……若大人今日要……取在下性命以释怒,哲也……绝无怨言!」他说到这里时,嗓子明显发紧。「但……但求您放过村民……他们只是普通人……受不起再一次的……」
话没说完,他已经因为恐惧而抖得更厉害。
那一刹那,仁明白她要亲自处理。
玲华望着跪伏的哲也,目光没有一丝傲慢,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直视的宁静:「你不恨我?」
哲也的肩膀微颤。
片刻沉默后,他低低回应:「……不,不敢。」
哲也深吸一口气,尽力稳住颤抖的声音:
「但在那日……我也看到了大人的脸……那不是为了屠杀而屠杀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