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后半夜的月光把窗帘照成一块半透明的玉。
你翻身时,床单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那年在铁皮房,你翻找图纸时不小心碰倒的刨花堆。
我睁眼时,正看见你盯着天花板发呆,睫毛在月光里投下浅影,像谁用铅笔轻轻描了一道线——
是你画榫卯图时,总爱用的力道,轻得怕惊着木头的魂。
“睡不着?”
我往你这边挪了挪,指尖碰到你露在被子外的胳膊,凉得像一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老木料。
你突然转过头,眼睛在暗处亮得很,像祠堂梁上那盏被月光洗过的铜灯。
“你听,”你抓过我的手按在你心口,那里“咚咚”地跳,节奏比当年铁皮房漏雨的声还急,“它在喊‘明天要娶你了’,喊得我耳朵都嗡嗡响。”
你的拇指在我手背上蹭来蹭去,像在摩挲一块稀世的老木料,连指腹的茧子都放轻了力道。
蹭到我无名指那道浅印时,突然顿了顿,指腹来回碾着那点凸起,动作轻得像在给伤口涂药膏。
“还疼吗?”
你声音低得像怕被月光听去,指尖的温度烫得那道印子发颤。
我摇摇头,你却还是不放心,屈起指节轻轻敲了敲那处皮肤,像在确认木头的密度。
“那天,试戒指时,就该让师傅再磨三遍的。”你忽然懊恼起来,指腹陷进那道印里,像要把它按进肉里抹平,“我说过不让你受半点硌,怎么就没盯紧点。”
试戒指那天,珠宝店的灯光亮得晃眼,你拿着放大镜看戒指内侧,眉头皱得像一团拧住的红绸。
“这里有个小毛刺,”你跟柜员急,声音都变了调,“能不能换个?我未婚妻皮肤嫩,磨着疼。”
后来,你硬是让师傅当场打磨,自己蹲在旁边盯着,像护着一块刚出炉的玉,生怕谁碰坏了。
此刻,你的拇指还在那道印上流连,带着一点固执的认真。
月光落在你手背上,把那道浅印照得像一道发亮的痕,像你给老木料补裂时嵌的木楔,严丝合缝,带着一股“非护好不可”的执拗。
“明天戴戒指前,我再用蜂蜡擦三遍,”你突然抬头,眼里的光比珠宝店的灯还亮,“保证滑溜溜的,比你最爱的那块羊脂玉还润。”
我望着你较劲的样子,突然想笑,眼眶却热了。
这哪是怕戒指硌着我,是怕日子里的任何一点棱角,伤着我们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暖。
就像你给所有修复的老物件都裹上软布,不是物件金贵,是你把每一点疼惜,都刻进了骨子里,藏在指腹的摩挲里,重得能压弯时光,暖得能焐化岁月。
月光突然往床中间挪了挪,照亮你枕头边的小本子,这是你记工期的台账,最后一页却没画榫卯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男孩,牵着另一个更小的女孩,旁边写着“明日,结”。
“这是今早偷偷画的,”你声音有点闷,像被棉被捂住了,“李奶奶说‘结了就是榫卯咬实了,一辈子都拆不散’。”
我突然想起,昨天去祠堂布置,你踩着梯子往梁上挂红绸,脚下的青石板被踩得“咯吱”响。
老张在底下喊“刘总,你手抖啥”,你低头时,红绸的流苏扫过你鼻尖。
你却笑:
“这梁上有老祖宗看着呢,得挂正了。”
后来我才发现,红绸中间系了个小小的木扣,是你用紫檀木做的,扣眼刚好能穿过两把木匠斧的柄——像你说的“共福”。
“其实,我昨晚也没睡好。”
你突然坐起来,被子滑到腰际,露出背上那道修复清代木门时被木刺扎的浅疤,你总说“这是老物件给我的印,认我是自家人”。
“我数了数咱们的‘家底’:铁皮房的刨子现在摆在陈列室,你给我补过的裤子我压在箱底,连小花第一次掉的牙,你都用麻纸包着收在樟木盒里……”
你扳着手指一根根数,月光在你指缝间流,像一条发亮的河:
“数到第七十三件时,我突然想,这些哪是家底啊,是咱们往日子里钉的钉子,一颗一颗,把‘咱们’钉成了‘咱家’。”
你的指尖在我手背上滑到虎口时,突然像被什么拽住似的顿住了。
指腹轻轻按在我那道月牙形的疤上,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一层薄冰,却又带着一股不肯挪开的执拗,仿佛要透过这道疤,摸到当年流的那点血、结的那层痂。
“还记不记得?”
你的声音混着窗外的风声,低得发哑,指腹在疤上打了个小圈。
“那天,你穿着我给你改的蓝布衫,蹲在铁皮房的角落里帮我扶木料,刨子一滑就蹭过去了。血珠滴在刨花上,红得像一团小火苗,我当时吓得手都麻了……”
我怎么会忘。
那天,你扔了刨子就扑过来,把我的手按在嘴里直吹。
风从铁皮缝里钻进来,吹得你额前的碎发贴在脸上,像一片打湿的柳叶。
你说“以后再也不让你碰这些带刃的”,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绸子,后来你真的把所有带尖带刃的工具,都收进了最沉的木箱,钥匙串在我给你编的红绳上,说“得让你攥着才放心”。
伤口结痂时特别痒,你总在夜里偷偷爬起来,用棉签蘸着温水给我擦,动作轻得像在给刚破壳的雏鸟梳毛。
有次被我撞见,你举着棉签愣在那儿,像个被抓包的孩子:
“老辈人说伤口得养,养好了才不会留根儿。”
可这疤还是留下了,浅浅的一道,像你刻在木头上的记号,歪歪扭扭,却带着一股认主的亲。
此刻,你的指腹还在疤上流连,拇指蹭过疤边缘的皮肤,那里早就长好了,却被你摸得发烫。
“后来每次用那把刨子,”你突然低头,把脸埋在我手背上,胡茬蹭得人有点痒,“总觉得上面还沾着你的血,磨木料时都不敢使劲,怕疼着你。”
月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在那道疤上投下细窄的亮,像给它描了一道银边。
工作室陈列柜里的那把刨子,木柄被磨得发亮,旁边摆着个小小的玻璃罩,里面放着一块沾了暗红痕迹的刨花——
是你当年偷偷收起来的,说“这是咱们一起闯过的坎,得记着”。
我反手握紧你的手,让你的指腹贴着那道疤:
“你看,它现在不疼了,还成了咱们的老伙计呢。就像祠堂里那些带刻痕的柱子,越老越亲。”
你没说话,只是把我的手按在你心口,那里“咚咚”地跳,震得我的疤都跟着发暖,像被岁月焐热的老木头,透着一股化不开的温。
窗外的老槐树突然晃了晃,叶子“沙沙”地响,像有人在笑。
你披一件衣服下床,往书桌那边走,拖鞋踩在地板上,声儿轻得像怕踩碎月光。
“给你看个东西,”你捧着个木匣子回来,打开时,里面躺着一块巴掌大的柏木板,上面刻着三个字:“安稳堂”。
“这是给新家刻的匾额,”你用指腹摸着“稳”字的最后一笔,那里刻得特别深,“当年在铁皮房,你说‘能安稳睡觉就是福’,现在我刻了‘安稳’,以后咱们的日子,就像这木头,越磨越光,越压越实。”
我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第一声鸡叫,清亮得像把新磨的凿子,把夜色凿开个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