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若楠笑道:“明日大中正谢特办满月宴,他去年迎娶的第五房小妾——据说才十六岁,为其生得幼子明天满月,遂请了全城的世家大族达官显贵参与酒席。我也受到了邀请。”
“谢特,瞧瞧这好名字。”夏芷澜心中暗笑,问道:“大中正年纪应该不小了吧?”
“已过花甲”,荀若楠答道,“任司州大中正近二十年。”
“一代知识分子啊……”夏芷澜心想又有多少寒士怀才而不遇、相忘于江湖,说道:“那就有劳若楠明天带我们同去了。”
是日,天色还未明,刘贵妃已踩着青砖上的薄霜往宗祠去。三日斋戒让她身形愈发清减,月白素服裹着单薄肩头,鸦色长发仅用一根木簪绾起。祠堂外两株百年银杏落尽叶子,光秃枝桠刺破淡青天幕,倒像极了父亲惯用的红缨枪。
香案上摆着今晨新采的白梅,露珠还凝在花瓣上。她执起三炷线香,指尖触到黄铜香炉沁骨的凉。烟火袅袅升起时,供桌最深处那副玄铁盔甲突然撞进眼帘——那是父亲出征前夜,亲自捧着盔甲来她宫中,铠甲上还沾着校场带回的草屑。
“我闺女的骑射,比营中儿郎还强些。”父亲的声音混着塞外风沙味,仿佛又响在耳畔。那年她及笄礼成,老将军却要率军驰援边关。她记得自己踮脚替父亲系披风时,铁甲冷得刺骨,就像此刻供桌上的寒光。
香灰突然断了一截。视线模糊间,兄长惯常放在窗台的那柄木剑又映入眼帘。剑鞘上歪歪扭扭刻着“护妹”二字,是他十二岁生辰那日,举着豁口的木剑说要当大将军。后来木剑真被带去了战场,再回来时裹着褪色的白幡,剑穗上凝着洗不净的黑红。
泪水砸在青砖地上,刘贵妃慌忙去拭眼角,却见供桌铜镜里映出个人影——十五岁的自己也是这样跪在将军府祠堂,抱着母亲灵位哭得不能自已。那时兄长从校场偷跑回来,翻墙时还蹭了满袖子灰,变戏法似的掏出包桂花糖:“妹妹不哭,哥哥给你赢诰命夫人做聘礼。”
如今她当真成了贵妃,诰命金册供在宫中,却再没处寻那包桂花糖的甜香。
晨钟响了。她跪在蒲团上整理衣襟,指尖触到腰间玉佩——是岚儿出皇宫偷偷塞进她妆匣的。孩子已比她高出一个头,出发前夜却还像幼时般蜷在她膝头:“母亲,岚儿出去几天就回,不会有事的,请你放心。”
刘贵妃望着祖宗牌位轻笑,泪珠顺着下巴滴在玉佩流苏上。她想起岚儿第一次握红缨枪时,虎口震得发红还强装镇定;想起他偷偷把御赐的玉觿射碎了,只因四皇子要和他比射箭;想起他重生后的那几天,眼神从陌生疑惑到充满柔情,竟与记忆中的父亲重叠得分毫不差。
香案上的长明灯忽然爆了个灯花。列祖列宗明鉴。她重重叩首,青砖磕在额间生疼:“刘氏女不求岚儿封王拜相,更不敢觊觎那九五之位,只愿他一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将来寻个门当户对的亲事,生儿育女,开枝散叶,如此就好……”
后半句哽在喉头,化作呜咽散在香雾里。供桌上的玄铁盔甲泛着冷光,她忽然想起父亲和兄长出殡那日,漫天纸钱混着血色的雪。那时她抱着襁褓中的岚儿跪在灵前,小家伙不知事地抓她头发,咯咯笑着往她嘴里塞蜜饯。
平安就好。她又叩首,发间木簪磕在砖石上发出闷响:“就像这簪子,虽是寻常桃木,却能绾住三千青丝。儿孙别无所求,只求我的儿,能做个绾得住性命的平凡人。”
晨光穿透窗棂时,刘贵妃正将玉佩系在祖宗牌位前。香炉里积了厚厚一层香灰,她最后望了眼盔甲与木剑,转身时袖摆扫过供桌,惊起几只藏身梁柱的麻雀。它们扑棱棱飞向檐角,倒像极了那年兄长带她偷溜出府,在城郊放走的白鸽。
祠堂木门吱呀合拢,惊散了满室香烟。唯有那炷线香还在燃着,青烟袅袅升向屋顶藻井,将未说完的祈愿送上九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