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海的清晨裹着海雾的凉意,宾馆门口的梧桐叶沾着晶莹的露水,像攒了一夜的泪。
张博涛一手拎着沉甸甸的行李箱,一手小心翼翼地扶着林琼的胳膊,指尖能触到她单薄衣衫下微微发颤的肩骨,心里像压着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得发慌。
他把行李箱轻轻放进后备箱,转身绕到副驾驶座,拉开车门时特意用手护住车顶,生怕林琼不小心碰到头。
“慢点,小心台阶。” 他的声音刻意放得温和,却掩不住眼底深处的疲惫与痛楚。
林琼依着他的力道坐下,拢了拢身上的薄外套,目光扫过车窗外渐渐远去的宾馆,轻声问:“博涛,你怎么表情这么严肃?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张博涛发动车子的手顿了顿,方向盘的冰凉透过掌心传来,让他混沌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他偏头看了林琼一眼,她的脸色带着久病后的苍白,眼底却依旧清亮,像烟墩角未被污染的海水。“没什么,” 他避开她的视线,看向前方笔直的公路,“这几天陪着你做检查,没怎么休息好,有点累罢了。”
“都怪我,” 林琼露出愧疚的神色,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让你跟着我遭罪了,你慢点开车,不用急,到家后好好睡一觉。”
“嗯。” 张博涛应着,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怎么能告诉她,体检报告上 “胃癌晚期” 那四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把他所有的期待都劈得粉碎?他们明明马上就要结婚了,林琼还念叨着要给璐璐准备一份最特别的新婚礼物,可命运却开了这么残忍的玩笑。
“你喝水吗?保温杯里有热水。” 他转移话题,伸手把副驾驶座旁的保温杯递过去。
林琼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温热的杯壁,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她拧开盖子,小口小口地喝着,车厢里只剩下发动机的轰鸣和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张博涛沉默了片刻,伸手点开了车载音乐,随机播放的旋律缓缓流淌出来 —— 是那首《求佛》。
“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我在佛前苦苦求了几千年…… 愿意用几世换我们一世情缘,希望可以感动上天。”
歌词像针一样精准地扎进张博涛的心脏,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过往,那些温暖的画面此刻都蒙上了一层灰色的滤镜,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前方的视线。
他怕林琼发现,只能用力眨了眨眼,偏头看向窗外,假装欣赏掠过的街景,喉结一次次用力滚动,把到了嗓子眼的哽咽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导航提示前方有服务区。张博涛如释重负,轻声说:“琼姐,咱们去服务区歇会儿,我去趟洗手间。”
停好车后,他快步走向洗手间,避开人群躲进最里面的隔间,反手锁上门。积攒了一路的情绪终于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砸在冰冷的瓷砖上。他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肩膀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掏出兜里的烟,手抖得连打火机都打了好几次才点燃。烟雾缭绕中,他看着指间的火光,心里一片茫然:该怎么办?林琼那么怕疼,那么念家,要是知道了真相,她能承受得住吗?可要是不治疗,她的日子就不多了……
一支烟抽完,他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眼睛红肿的自己,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平静的表情。他不能垮,林琼还需要他照顾。
回到车上,林琼正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脸色依旧苍白。“怎么去了那么久?” 她睁开眼,语气带着一丝关切。
“人有点多,排队来着。” 张博涛扯了扯嘴角,发动车子继续往烟墩角赶。
一个半小时后,车子终于驶入了烟墩角的村口。
熟悉的海腥味扑面而来,路边的渔船整齐地停靠在岸边,村民们扛着渔具往来穿梭,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透着说不出的陌生。
推开门的那一刻,熟悉的气息裹挟着思念涌来,沙发扶手上搭着她没织完的小毛衣,针脚细密,是给璐璐准备的。
接下来的日子,张博涛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林琼身边。每天天不亮,他就起床钻进厨房,给她做清淡易消化的早餐 —— 小米粥熬得糯糯的,上面浮着一层米油;山药蒸得软烂,入口即化;小咸菜切得细细的,只放一点点盐提味。
他把早餐端到林琼面前,看着她一口一口吃下去,才放心地拿起自己的碗,却常常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目光一直落在林琼身上,生怕她哪里不舒服。
“该吃药了。” 每天饭后,张博涛都会把温水和药片递到林琼手里,看着她服下才肯罢休。
林琼很少出门,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家里。她会坐在沙发上,拿出毛线和针,给远在美国的璐璐织毛衣。
她的手指不太灵活,织一会儿就要停下来揉一揉发酸的手腕,视线落在毛线团上,恍惚间便想起母亲当年在家给自己织毛衣的模样,嘴里轻声念叨着:“等璐璐放假回来,穿上我织的毛衣,肯定又长高了不少。”
胃里的疼痛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剧烈。有时候正在切菜,疼痛突然袭来,像有无数根细针在胃里搅动,又像是重物碾轧着五脏六腑,她只能弯下腰,一手扶着灶台,一手按着肚子,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浸湿了额前的碎发。等疼痛缓解一些,她又直起身子,继续做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夜里的疼痛更难熬。她蜷缩在床上,膝盖抵着胸口,紧紧攥着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冷汗把睡衣和枕巾都浸湿了,身上又冷又热,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入睡。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怕吵醒张博涛,只能咬着嘴唇,硬生生忍着,直到嘴唇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有天晚上,疼痛来得格外猛烈。林琼蜷缩在床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冷汗把睡衣浸透了,贴在身上又凉又黏。她死死咬着嘴唇,压抑着即将溢出喉咙的呻吟,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浸湿了大片枕巾。
张博涛就睡在床边,林琼细微的闷哼声刚响起,他便猛地惊醒。掌心抚上林琼滚烫的额头,又急忙去握她攥着床单的手 —— 指节绷得发白,连手背的青筋都突突跳着。
他看着林琼苍白如纸的脸,和紧紧攥着床单、指节发白的手,声音都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琼姐,怎么样?疼得厉害吗?咱们去医院吧,好不好?再这样熬下去,身体会垮的!你要是出事了,璐璐回来该怎么办啊?”
提到璐璐,林琼的眼泪涌得更凶了。她摇着头,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我没事…… 忍忍就好了…… 璐璐还在上学,不能让她担心……”
“可你现在这样,我更担心!” 张博涛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语气里满是焦急和心疼,可看到林琼痛苦的样子,又赶紧放软了语气,伸手轻轻擦了擦她脸上的汗,“琼姐,我已经打听好了,市里的中医院有个老中医,治胃病特别厉害,咱们就去看看,拿点中药调理调理,不算住院,看完就能回来,不麻烦的。”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揉着她的胃,力度轻柔得恰到好处。
林琼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心里一阵暖流涌过。这些天,张博涛为了照顾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眼底的红血丝越来越重,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人也瘦了一圈,以前合身的衬衫穿在身上都显得有些宽松。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固执下去,不能再让他为自己操心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哭腔:“那…… 那咱们就去看看,别花太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