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钥匙(1 / 2)

回到霞飞路公寓,仿佛从危机四伏的野蛮丛林重返精致冰冷的牢笼。

何景的伤口需要立刻处理,她端着一个黄杨木的小药箱,走到他身边,裙摆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她蹲下身,药箱放在一边。

打开,取出碘酒、棉签和纱布。

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平静。

温暖的光线勾勒出她低垂的侧脸和纤细脖颈的线条,柔和却疏离。

何景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块被拉到极致的弓弦,每一块肌肉都僵硬着。

他不敢再看她,视线死死盯着对面墙壁上的一道裂纹,呼吸放得极轻极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只有额角不断渗出的、汇聚成珠的冷汗,顺着他紧绷的腮线滑落,暴露着伤口被触碰时的剧痛和此刻难以言喻的紧张。

沐兮的指尖很凉,像初融的雪,碰触到他滚烫的伤口边缘时,两人都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她清理伤口的动作却很稳,很轻柔。当碘酒刺激伤处时,他抑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冷气,手臂肌肉猛地痉挛。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紧绷的小臂,“忍一忍。”

她的声音很近,气息拂过他汗湿的额角。

那触碰一瞬即逝,却奇异地带来一丝镇定。

他不再动弹,只从喉咙深处发出极压抑的呜咽。

沉默在冰冷的走廊里蔓延。

只有棉签划过皮肤、纱布撕开的细微声响,以及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

终于,伤口清洗干净,撒上药粉,用洁白的纱布一层层仔细包裹好,打上一个利落的结。

沐兮没有立刻收拾东西起身。

她依旧维持着蹲踞的姿势,目光落在何景紧抿的、失血的嘴唇上,看着那处细小的伤口,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然后,她做了一个极其自然的动作——伸出手,用拇指的指腹,极轻极快地擦过他下唇的那点血渍。

动作快得像一个错觉,带着一种不属于她平日疏离风格的、近乎本能的洁癖与关切。

何景整个人猛地一震,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瞳孔瞬间放大,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那触碰轻若鸿毛,却带着惊人的热度,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沐兮似乎也愣了一下,仿佛惊讶于自己方才未经思考的举动。

她迅速收回手,指尖蜷缩进掌心,目光移开片刻,才重新看向他那双眼睛——那双总是像最忠诚的猎犬般追随着她、此刻写满了震惊、无措和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滚烫的虔诚的眼睛。

走廊里安静得能听到远处街市隐约传来的叫卖声。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静的水面:“何景。”

他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猝然抬头看向她,嘴唇微张,还残留着那转瞬即逝的触感。

“你为什么”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他瞬间慌乱起来的眼睛,那目光深处,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软与真实,“对我这么好?”

问题简单,却直指核心。

何景象是被瞬间抛入了沸水,脸颊、耳朵、脖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得通红。

他手足无措,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最后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脑袋埋进胸口。

喉咙里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咕哝,最后挤出的声音粗嘎得象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急于表白的急切和深深的笨拙:“小姐的恩情…何景…何景一辈子…一辈子报答不完!”

他不敢说。

不敢说那个寒冷刺骨、他几乎冻饿死在乞丐窝旁的冬天,那个像小仙女一样出现、递给他一块滚烫香甜红薯的小姑娘。

不敢说她那句“叫何景好不好?希望你去到哪里都有好光景”给他死寂的生命带来了怎样的震撼与光亮。

更不敢泄露那随之而来、深埋心底、卑微到连自己都觉得是亵渎的、汹涌的爱慕。

他只能把这一切复杂的情感,都笨拙地归结为最简单的“恩情”。

沐兮看着他激动得几乎要发抖的模样,看着他那份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证明的赤诚,静默了片刻。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极轻极微,消散在清冷的空气里,带着一丝清晰的、不再加以掩饰的复杂怜悯,和一丝透过眼前这个伤痕累累、情绪激动的青年。

看向另一个同样拥有“景”字、却早已模糊在记忆深处的温润身影的恍惚。

“嗯。”

她忽然微微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浅,却如同破开乌云的月光,瞬间照亮了她清冷的面容,也瞬间击中了何景的心脏。

在他眼中,这笑容胜过世间一切光芒和恩赐。

“所以”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度,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他的心上,“好好活着。”

何景猛地屏住了呼吸。

“你的命”

她注视着他,目光似乎要看进他灵魂深处,这一次,那目光里少了些许计算,多了一丝真正的、沉重的托付,“现在不只是你的了。”

“也是我的。”

“没有我的允许,”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却重如千钧,同时,仿佛是为了加重这承诺的分量,她再次伸出手,没有触碰他的唇,而是轻轻地、极快地在他刚刚包扎好的、缠着洁白纱布的手臂上,按了一下,“不准丢下。知道吗?”

那轻轻一按,隔着纱布,几乎感觉不到力道,却像一道烙印,烫进何景的血肉深处。

这不是命令,是认可,是接纳,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温柔,是将他这条卑微如尘、随时可以牺牲的性命,赋予了无上的价值和与她紧密相连的意义。

这是一个誓言,一个枷锁,一份他梦寐以求的、沉重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