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短了一截的袖子,那磨破的鞋头,那懵懂好奇的眼神,那嗷嗷待哺的小嘴…这些画面如同沉重的磨盘,反复碾压着他那点可怜的坚持和尊严。
他布满冻疮的手,无意识地、极其用力地攥紧了那几张钞票,粗糙的纸张边缘深深勒进掌心裂开的口子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的煎熬。
“建国哥!” 一个清亮温和的女声在车间门口响起,像一道清泉意外地注入这油污之地。
苏建国猛地回过神,布满血丝的眼睛循声望去。门口站着的,正是李春燕。她穿着裁缝铺统一的深灰色围裙,乌黑的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秀气的眉眼。她手里拿着一个卷尺和一个旧布包,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和关切。
“春燕同志?” 苏建国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钞票藏起来,动作有些慌乱。
“建国哥,我来给车间送新做的几套工作围裙样子,让师傅们看看合不合身。” 李春燕解释着,目光敏锐地捕捉到苏建国眼中未及褪去的焦虑和紧攥着钞票的手,以及旁边王胖子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她心里微微一沉,脸上却露出温和的笑容,“刚领工资?正好,我有点事儿想麻烦您。”
她走近几步,从旧布包里拿出几块颜色鲜艳、但明显是碎布拼接的棉布片,还有一团新的棉线。“喏,上次给晓光改罩衣剩下的一点边角料,还有这线,放我那儿也没用。我看晓光走路稳当多了,天也暖和了,想着…能不能麻烦您,照着这个大概的样子,” 她拿出一张用报纸剪的、极其简陋的小裤子纸样,“给晓光拼两条换洗的单裤?我这几天铺子里活儿实在排不开…” 她把东西和纸样一起递过来,语气自然,带着请求的意味,仿佛真的是在麻烦苏建国。
苏建国愣住了。他看着李春燕递过来的碎布、新线和纸样,又看看她清澈真诚的眼睛。这哪里是麻烦?这分明是…是…他喉咙发紧,布满风霜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深陷的眼窝里涌上一股酸涩。她总是这样,用这种不着痕迹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那点可怜的自尊。
“我…我手笨…” 苏建国嘶哑地开口,布满冻疮的手迟疑着,不敢去接。
“没事儿,就随便拼拼,能穿就行!晓光长得快,穿不了多久的。” 李春燕笑着,直接把东西塞进他手里,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粗糙冰冷的手背,两人都微微一颤,李春燕飞快地移开了目光,耳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那…我先去送样子了,建国哥您忙着!” 她匆匆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车间的喧嚣中。
苏建国佝偻着背,捧着手里那几块带着李春燕指尖温度的碎布和新线,如同捧着滚烫的炭火。窗台上那几张象征着微薄薪水和沉重压力的钞票,此刻显得更加刺眼和冰冷。
王胖子凑过来,看着苏建国手里的布,咂咂嘴:“嘿,这小裁缝,心眼儿挺活泛啊?老苏,有门儿?” 他促狭地笑着,用胳膊肘捅了捅苏建国。
苏建国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冷冷地扫了王胖子一眼,那目光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被刺痛后的冰冷和警告。王胖子脸上的笑容一僵,讪讪地缩了回去。
苏建国不再理会王胖子。他布满冻疮的手指,用力摩挲着那几块柔软的碎布。一种混杂着巨大感激、难言窘迫和更深重焦虑的情绪,如同沸腾的泥浆,在他胸腔里翻滚。
李春燕的善意,像一道温暖的微光,暂时照亮了窘迫,却更清晰地映照出前方深不见底的沟壑——晓光需要的不只是两条拼凑的裤子。营养、衣物、托儿所、以后的书本…这点死工资,加上李春燕那点杯水车薪的善意,如何填得满?
“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诱惑,王胖子那五毛钱一个零件的低语,如同魔鬼的呓语,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现实的重量。
他佝偻着背,将窗台上的钞票和票据仔细地、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庄重收进工资袋,再深深揣进工作服最里层的口袋,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仿佛揣着一块沉重的冰,又像揣着一团灼热的火。
他沉默地回到那台轰鸣的钻床前,布满老茧的手再次握紧了冰冷的摇把。钻头高速旋转,发出刺耳的尖啸,在坚硬的铸铁上钻出深深的孔洞。苏建国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飞溅的铁屑,深陷的眼窝里,那沉郁的底色之下,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的挣扎,如同地火般在无声地奔涌、冲撞。他佝偻的身影在巨大的厂房阴影里,显得渺小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