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十年暮春的京城,一场缠绵的细雨刚歇,宫墙深处的兰芷院像被浸过蜜的绒布,连空气里都飘着甜软的紫藤香。青石板路上积着浅浅的水洼,沾了雨珠的紫藤花瓣一片片浮在水面,像撒了把淡紫色的碎玉。江兰提着个靛蓝色的粗布包,包角用同色丝线缝了朵小小的兰花纹 —— 这是大嫂前几日刚给她做的,说 “装文书结实,还显利落”,此刻包里躺着工部刚送来的改良火枪试装报告,纸页边缘被她按得有些发皱,足见一路攥得有多紧。
苏培盛走在前面引路,灰布长袍的下摆扫过水洼,溅起细小的水花。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江兰,见她目光落在院墙上爬着的紫藤藤蔓上,轻声解释:“姑娘,这紫藤是三年前您说‘院儿里太素’,皇上让人从江南移栽来的,连架子都是按您说的‘要够高,好让花垂下来’搭的。今儿早上雨大,小太监还特意来扫过花瓣,怕滑着您。”
江兰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包上的兰花纹。她记得三年前议农种推广时,胤禛确实提过 “宫里该有个能安心说话的地儿”,后来就有了这兰芷院。每次她来,石桌上总摆着雨前龙井 —— 是她初入御书房时随口提过 “这茶不苦,还润喉”,没想到胤禛记了这么多年;连茶盏都是当年那只青瓷盏,盏底有个细小的冰裂纹,是她当年不小心碰掉在案角磕的,如今还好好地摆在托盘里。
“姑娘,皇上在里头等着呢,刚还问了两回‘江兰到了没’。” 苏培盛停在院门口,伸手虚引。江兰深吸了口气,推开那扇雕着缠枝莲的木门 —— 胤禛正坐在窗边的汉白玉石桌旁,穿着件月白常服,没戴朝冠,头发用根玉簪松松挽着,手里捏着本泛黄的册子,正是上月兰馨山西分院送来的招生册。
他的指尖在 “贫农女张招娣已招徒五十人” 那行字上轻轻摩挲,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连指腹的薄茧都看得清 —— 那是常年批奏折磨出来的。见江兰进来,他抬眸一笑,眼底的细纹都透着暖意,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刚泡的龙井,水温正好,你尝尝。”
江兰把布包放在石桌上,解开系带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茶盏的边缘,青瓷冰凉的触感让她定了定神。她展开火枪试装报告,纸上的字迹是工部主事亲笔写的,力透纸背:“京营试射五十支改良火枪,射程最高达四十六步(原火枪三十步),精度较前提升三成五,三十步内十枪九中,五十步内十枪六中。江轻都蔚(江石头)言:‘此枪若列装伊犁,准噶尔骑兵突袭时,我军可提前十五步阻敌,伤亡或减四成。’”
胤禛接过报告,目光扫得极快,看到 “伤亡或减四成” 时,指尖顿了顿,抬头时眼里的笑意更浓:“好!孙元化今早还来奏,说下月就能量产,先给伊犁送两百支,京营留三百支,往后各省驻军再逐步替换。你这脑子,真是……” 他话到嘴边又顿了顿,像是在找最合适的词,最后只道,“真是大清的福气。前两年山西大旱,你推的耐旱玉米救了几十万人;去年肺痨蔓延,你教的药方救了上百人;如今又有这火枪能护边境,张廷玉昨儿还跟朕说,‘江兰一人,抵得上十个文臣武将’,朕看啊,十个都不止。”
江兰端起茶盏,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带着雨前龙井特有的清甜,却没敢接话。她太了解胤禛了,这样的夸赞背后,往往藏着更深的话。果然,胤禛放下报告,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着,节奏缓慢,像是在斟酌措辞。院外的风偶尔吹进来,带起几片紫藤花瓣,落在他的常服下摆上,他也没拂去,只定定地看着江兰:“兰丫头,朕知道你这些年不易。从雍正元年你还是个包衣丫头,敢在御书房说‘要教百姓种玉米’,到如今掌新政、管学院、研火枪,受了多少非议 —— 八爷党说你‘妖言惑主’,宗室说你‘女子干政’,连太医院都有人不服你教的护理法子。你遭了多少暗算,熬了多少夜,朕都看在眼里。”
他的声音渐渐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如今八爷党余党已除,宗室虽还有微词,却也不敢再明着反对新政。朕想…… 废后,立你为后。”
“哐当” 一声,江兰手里的茶盏猛地撞在石桌上,茶水溅出几滴,落在她的袖口,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她连忙稳住茶盏,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 她不是没预想过胤禛会对她格外看重,却从没想过会是 “废后立后” 这样的提议。后位啊,那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要的荣宠,可落在她身上,却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慌。
她抬头看向胤禛,见他眼神坦荡,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心里反倒奇异地平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拂去袖口的茶渍,语气恭敬却异常坚定:“皇上,您可知皇后的职责?是统摄六宫、平衡宗室、安抚外戚,是‘后宫不得干政’的表率。去年皇后娘娘为宗室子弟入学的事,还特意召见过臣,说‘后宫当守本分,不扰前朝’。可臣呢?臣是常年泡在工部看火枪图纸、在户部核农贷账目、在军营看士兵试射的人,是天天‘干政’的人。若臣当了皇后,宗室会说‘皇上因私情废后,新政为妇人所控’;那些等着看新政笑话的人,会借‘后宫干政’的由头,翻出之前的旧账,说八爷党的事是臣‘挑唆’,说女子班是臣‘为了培植私党’。到时候,新政会乱,朝堂会乱,皇上您也会被人说‘因色误国’,这不是臣想看到的,更不是皇上想看到的。”
她拿起石桌上的《兰馨山西分院招生册》,翻开夹着书签的一页,上面画着几个简单的小图 —— 是张招娣教农妇算账时画的:一个粮囤代表五石粮,一根麻绳代表一两银。“皇上您看,张招娣以前是平遥佃户家的女儿,地主收租时总用‘大斗进、小斗出’坑她家人,她连自己家该交多少租都算不清,只能哭着认命。如今她在山西分院学了算术,教五十个农妇算账,上个月有个地主想多收两石粮,农妇们拿着账本跟地主对质,硬是让地主把粮退了回来。您说,这是不是比臣当皇后,更有意义?”
她又翻到另一页,上面是秋杏写的护理记录:“伊犁军营伤兵李三,马刀砍伤左臂,按江先生教的‘烈酒消毒、缝合伤口、每日换药’,七日愈合,未感染。”“皇上,秋杏是个孤儿,以前在纺织厂做工,被工头欺负都不敢吭声。如今她在伊犁护理伤兵,上个月有个士兵伤口感染,高烧不退,太医院的医官都说‘难救’,秋杏按您准的法子,用蒸梨干配肺痨药方给他润肺,又天天换三次药,硬是把人救了回来。那士兵还说,‘秋杏姑娘比亲姐还上心’。您说,臣要是当了皇后,还能有秋杏这样的姑娘,敢去军营救死扶伤吗?”
胤禛沉默了,他看着江兰手里的招生册,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些小图和记录,像是能摸到张招娣教农妇算账时的认真,摸到秋杏给伤兵换药时的细心。他想起雍正五年山西大旱,江兰带着农匠在地里教百姓种玉米,晒得黝黑,连鞋底都磨破了;想起去年八爷党伪造书信,江兰熬夜整理笔迹证据,眼睛红得像兔子;想起上个月江兰在工部铁匠房,跟铁匠们蹲在地上画膛线,手上沾了黑灰都没顾上擦 —— 那些时刻的江兰,是鲜活的、是有力量的,是能走进百姓堆里、走进军营里的,而不是困在后宫的高墙里,被 “皇后” 的身份捆住手脚,连见外臣都要讲规矩的。
“朕…… 忽略了这些。” 胤禛的声音带着几分怅然,却没有半分不满。他抬手拂去落在膝盖上的紫藤花瓣,动作轻柔,像是在拂去心里的执念,“朕只想着,立你为后,能给你最稳固的地位,能让那些非议你的人闭嘴,能让你不用再这么辛苦,却忘了,你要的从来不是这些。你要的,是新政能扎在百姓心里,是百姓能靠自己的本事活下去,是千万个像张招娣、像秋杏、像你一样的包衣女子,能有自己的路可走,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
江兰心里一暖,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她知道,胤禛懂了 —— 他懂她不是拒绝荣宠,是拒绝让 “后位” 成为新政的绊脚石;不是拒绝他的好意,是希望能以 “江兰” 的身份,继续做那些能让百姓真正受益的事。她吸了吸鼻子,轻声道:“皇上,臣不是不爱惜荣宠。只是臣的荣宠,不是凤冠霞帔、不是三宫六院的朝拜,是看到平遥的农妇能拿着账本跟地主对质,不用再受欺负;是看到伊犁的伤兵能靠护理活下来,不用再因感染丢了性命;是看到兰馨学院的学生们,能带着算术、护理的本事回到家乡,教更多人活得有尊严。这些荣宠,比皇后之位,更让臣安心,更让臣觉得‘活着有价值’。”
胤禛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目光落在院墙上的紫藤藤蔓上。三年前江兰栽这藤的时候,还只是细细的几枝,如今已经爬满了整个架子,开花的时候像紫色的瀑布。他想起江兰当时说的话:“紫藤这东西,不挑土,给点阳光就能长,还能爬得老高,让整个院子都亮堂起来。” 如今想来,这紫藤多像她推的新政,不张扬,却一点点扎根、蔓延,把 “光亮” 带到了百姓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