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朝堂上争论了起来,德宗也拿不定主意。退朝后,杨炎又去见德宗,把道州周农夫的故事讲给他听:“周农夫种三亩地,每年要交的赋税比收成还多,儿子被抓去做苦役,至今未归。若推行两税法,他只需按土地和资产交税,至少能保住儿子,保住一家人的活路。” 德宗听着,忽然叹了口气:“朕登基前也听说过百姓疾苦,只是没想到竟这么严重。就按杨卿说的,推行两税法吧。”
建中元年正月,德宗下旨推行两税法,规定 “各州府按上年垦田数和户等高下,确定税额,每年分夏税(六月前缴)、秋税(十一月前缴)征收,不问垦熟,不问水旱,以资产为差”。圣旨传到地方时,杨炎特意派了亲信去道州,让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周农夫和卓玛。
几个月后,亲信从道州回来,带来了周农夫的信。信里说,推行两税法后,他家的赋税减了一半,儿子也被放回来了,现在家里种的粮食够吃,还能存下一些卖钱。信的末尾,周农夫还画了个简陋的稻穗,旁边写着 “谢杨相公”。杨炎拿着信,眼眶忽然红了 —— 他想起在道州的那些日子,想起卓玛的青稞粉,想起老秀才的话,如今终于让百姓得到了实惠。
可就在两税法推行顺利的时候,杨炎却想起了刘晏。当年元载被诛时,刘晏曾参与弹劾,杨炎一直记恨在心。如今他身为宰相,权力在握,便想报复刘晏。他暗中收集刘晏的 “罪证”,说刘晏在掌管盐铁时 “贪赃枉法”,还说刘晏曾 “非议德宗”。德宗本就对刘晏的权力有所忌惮,听了杨炎的话,竟下旨将刘晏贬为忠州刺史,后来又赐死了刘晏。
刘晏死后,杨炎在宰相府里摆了酒,想庆祝自己除去了 “心头大患”。可当他举起酒杯时,却想起了道州的册子 —— 册子上也记着刘晏在漕运和盐铁上的功绩,比如他疏通大运河,让江南的粮食顺利运到长安,缓解了长安的粮荒;他改革盐法,让盐价稳定,百姓能买得起盐。杨炎越想越不是滋味,酒杯端在手里,却怎么也喝不下去。夜里,他坐在书房里,听到窗外有乌鸦叫,忽然把酒杯摔在地上,对着空无一人的堂屋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老仆听到声响进来,见他脸色苍白,劝道:“大人,刘尚书已逝,再多想也无益。” 杨炎却摇着头:“我当初推行两税法,是为了百姓;可如今为了私怨害了刘晏,和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有什么区别?”
刘晏的死讯传开后,朝堂上议论纷纷,不少大臣都觉得刘晏是被冤枉的。淄青节度使李正己更是上表,请求德宗为刘晏平反。德宗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对杨炎也渐渐疏远起来。后来,有大臣告发杨炎 “构陷刘晏,擅权专断”,德宗便下旨将杨炎贬为崖州司马。
贬谪的圣旨下来时,杨炎正在书房修改两税法的细则,想进一步减轻贫苦百姓的负担。他接过圣旨,平静地对老仆说:“收拾行李吧,我们去崖州。” 老仆哭着说:“大人是被冤枉的,不如去求陛下?” 杨炎却摇头:“我构陷刘晏,本就有错,被贬也是应当。只是两税法刚推行不久,若有人趁机更改,百姓又要受苦了。”
离开长安那天,天刚蒙蒙亮。杨炎只带了老仆和那本记满百姓疾苦的册子,没有惊动任何人。可走到长安城外的灞桥时,却见路边站着不少百姓 —— 有河西来的羌人,有道州来的农夫,还有长安城里的商贩。卓玛的儿子多吉也来了,他手里捧着一袋青稞粉,说:“杨相公,这是阿妈让我给您带的,您在崖州要多保重。” 周农夫也挤过来,塞给他一双布鞋:“这是我娘子做的,您路上穿。”
杨炎看着眼前的百姓,眼眶湿了。他想说话,却哽咽着说不出来,只能对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百姓们跟着他的马车走了很远,直到看不见灞桥,才慢慢散去。老仆想把青稞粉和布鞋还回去,杨炎却摇头:“这是百姓的心意,收下吧,只是我再也报不了他们了。”
从长安到崖州的路走了三个多月。沿途的州县,百姓们听说杨炎被贬,都偷偷躲在路边,有人往马车上塞粮袋,有人递上晒干的草药,还有人给老仆塞银子,让他好好照顾杨炎。在桂州时,桂州刺史偷偷派人送来一艘船,说:“杨相公推行两税法,让桂州的百姓受了益,这船您就用吧,能少受些苦。”
杨炎坐在船上,看着两岸的风景,忽然想起少年时在弘农杨氏藏书楼的日子,想起河西的卓玛,想起道州的周农夫,想起推行两税法时的艰辛。他拿出那本册子,翻到最后一页,在空白处写下:“两税法行,民稍安,吾愿足矣。唯憾构陷刘晏,致贤良枉死,此乃终身之过。”
走到距崖州还有百里的澄迈县时,德宗的赐死诏书到了。当时杨炎正坐在船头看册子,老仆捧着诏书哭着跑过来,说:“大人,陛下…… 陛下赐死您了。” 杨炎接过诏书,平静地读完,然后让老仆烧了那本册子 —— 他不想让册子落入他人之手,更不想让上面的百姓疾苦成为别人攻击他的把柄。
烧完册子,他取出笔墨,在岸边的一块断碑上写下 “两税行,民安之,吾愿足矣”,写完后,接过老仆递来的毒酒,一饮而尽。临死前,他仿佛看到了河西的青稞田,看到了道州的稻田,看到了百姓们丰收时的笑脸。
杨炎死后,老仆想把他的遗体运回长安,却被当地百姓拦住了。澄迈县的百姓说:“杨相公是好官,我们不能让他客死异乡。” 他们偷偷把杨炎埋在县城外的一棵老榕树下,还在坟前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 “杨相公之墓”。
每年清明,都有百姓来给杨炎扫墓。有河西来的羌人,带着青稞粉;有道州来的农夫,带着新收的稻谷;还有澄迈县的百姓,带着自己做的点心。他们对着坟茔念叨:“杨相公,两税法还在,我们能吃上饱饭了。”
正史里记着杨炎的功过,《旧唐书》说他 “建两税之法,救财政之危,然挟私怨害贤良,终致身败”;《新唐书》也评价他 “有才而无德”。可那些野史里的细碎片段 —— 少年时在藏书楼的批注、河西乡间的青稞粉、道州田埂上的笔记、澄迈县老榕树下的坟墓,却让这位宰相在大唐的历史里,多了几分让人叹息的烟火气。他不是完美的圣人,有才华,有抱负,也有私心和狭隘;可他心里装着百姓,为了让百姓能吃上饱饭,他付出了自己的一生。
就像老榕树下的木牌,没有官爵,没有封号,只有 “杨相公” 三个字 —— 这是百姓对他最好的评价,也是他一生最珍贵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