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风,刮了整整三日,终于歇下。天地间只剩下一片被黄沙反复研磨过的死寂,连秃鹫都懒得在这片看不到丝毫生机的旷野上空盘旋。
楚清烟伏在一处背风的沙丘后,玄铁面具紧贴着脸颊,冰片的寒意早已散去,只余下金属钝重的冷,和脸颊伤口结痂又撕裂带来的黏腻刺痛。她身上裹着从西夏哨兵身上剥下的、满是血污和沙土的皮袄,蜷缩着,像一块被遗忘在戈壁上的石头。
她的呼吸放得极轻,几乎与风声最后的余韵融为一体。唯有露在袖口外的一截手指,紧紧扣着身下粗糙的沙砾,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在等。
等一支注定要射出的箭。
一支裹着她昔日全部痴妄与今日全部恨意的箭。
箭囊搁在她手边,是以一种漠北特有的硬皮粗糙鞣制而成,边缘已经磨损,散发着一股牲口和汗液混合的膻味。她冰冷的指尖缓缓探入箭囊内侧,触摸到那里面垫衬着的一小块异常柔软的皮质。
羊皮。
即使不看,她也能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它的每一个细节——微微发黄的质地,边缘因常年摩挲而起的细绒,还有上面那一行行用最珍贵的金粉混合着血朱砂写就的文字。
那是她的婚书。
沈砚亲笔所书,在承京最绚烂的春日,在御赐的婚旨之下,一笔一划,写下“永结同心,生死不弃”。她曾将它贴身珍藏,视若神明恩赐,每一个字都曾在无数个深夜被她指尖眷恋地抚过,烙进心里,烫得灵魂都在颤抖。
如今,它成了箭囊里一块不起眼的衬垫,用来防止箭矢晃动发出声响,用来……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给予那个赐予它的人,最致命的一击。
“呵……”一声极轻的气音从面具下逸出,沙哑得不成样子,连自嘲都显得支离破碎。
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小队黑点。
移动速度极快,训练有素,即使在松软的沙地上,队形也保持得一丝不苟。中央那一骑,玄色大氅,墨玉冠,身姿挺拔如松,即便隔得如此之远,那股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冷冽与威仪,依旧穿透旷野,针一样刺入楚清烟的眼瞳。
沈砚。
他果然来了。为了追击那股疑似携带“虎符拓片”的残兵,亲自深入这片绝地。
楚清烟的心脏骤然缩紧,不是悸动,是恨意瞬间凝聚成冰锥,狠狠扎向四肢百骸的剧痛。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裹着沙尘灌入肺腑,呛得她几乎要咳出来,又被她死死咽回,只余
她缓缓抽出一支箭。
箭镞是磨钝了的,并非为了杀伤,而是为了……送达。
她的动作僵硬而缓慢,每一个细微的关节活动都牵扯着满身的伤疤和冻疮。手指抚过箭杆,最终,停留在箭尾羽翎之下。那里,用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丝线,缠绕着一小卷东西。
羊皮婚书的一角。
她拆下了它,将它卷束在箭上。剩下的绝大部分,依旧垫在箭囊底,仿佛那是她早已丢弃、不屑一顾的垃圾。
她拿起那张沉重的、需要极大臂力才能拉开的硬弓。弓身冰冷,硌在她被玄铁面具边缘磨破的肩颈皮肤上,带来一阵清晰的痛感,支撑着她几乎要溃散的意志。
搭箭,扣弦。
手臂因虚弱和旧伤剧烈地颤抖着,弓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眯起眼,透过面具狭窄的视域,瞄准了那玄色身影。
风声似乎彻底停了。天地间只剩下她粗重压抑的喘息,和自己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巨响。
就是现在!
指尖猛地松开!
箭矢离弦,破空而去!没有锐利的尖啸,只有一种沉闷的、一往无前的决绝,笔直地射向那一骑绝尘的身影。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她看到沈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勒住缰绳,战马扬蹄嘶鸣。他侧身,目光如电,精准地扫向箭矢来处。他甚至没有拔剑格挡,或许是对这种毫无杀气的箭矢感到疑惑,或许……是那箭矢的速度和轨迹,勾起了一丝荒谬的熟悉感。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
“噗!”
一声钝响。
箭矢,精准地、狠狠地,钉入了他的左肩!位置刁钻,恰好是铠甲连接的缝隙之处!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身形猛地一晃,几乎坠马!周围亲兵瞬间哗然,刀剑出鞘之声骤响,慌乱地围拢上来。
楚清烟伏在沙丘后,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那一箭抽空,四肢百骸都在发出哀鸣。她死死盯着远处那片混乱,瞳孔缩成一点,里面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片荒芜的、近乎窒息的空茫。
他中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