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霉斑印(1 / 2)

意识是从一片黏稠的、冰冷的泥沼里艰难浮上来的。每一次试图凝聚思维的尝试,都像被沉重的钝器敲打,带来颅骨深处沉闷的嗡鸣和撕裂般的痛楚。云知微的眼皮重逾千斤,每一次微弱的掀动都牵扯着神经末梢尖锐的刺痛。鼻腔里率先捕捉到的,是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膻气——那是劣质羊皮混合着陈年汗垢、油脂腐败后的恶臭,几乎凝成实体,堵在喉咙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紧随其后的,是另一种更熟悉、更深入骨髓的冰冷——寒意,无孔不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薄薄的囚衣,扎进皮肉,直透骨髓。这冷与水牢里那种污浊的、带着铁锈味的阴湿不同,它更干燥,也更凛冽,带着一种荒野的粗粝,是能把血液都冻成冰碴子的那种冷。

她终于挣扎着掀开了一条眼缝。

视野模糊不清,像蒙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晃动的血翳。短暂的眩晕过后,眼前的景象才如同被水晕开的墨渍,缓慢地、艰难地拼凑成型。

不是水牢。

这是一个极其低矮、极其狭窄的破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由粗糙石块和泥巴草草垒砌而成的洞穴。屋顶是歪斜的、腐朽的椽木搭着厚厚的、早已失去弹性的干草,几缕惨淡的月光和寒风正从那些巨大的缝隙里肆无忌惮地灌入,在地面上投下摇曳扭曲的、如同鬼爪般的阴影。墙壁是粗糙的、凹凸不平的石块,缝隙里塞着枯草和泥巴,却依然挡不住刺骨的冷风。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霉变和牲口粪便混合的呛人气息。她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地面,只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烂气味的干草,硌得骨头生疼。

她试图动一下手指,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猛地从双脚炸开!那痛楚尖锐而绵长,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正沿着她的脚趾、脚踝、小腿一路向上穿刺,同时又被包裹在一种沉重的、冰冷麻木的僵硬感里。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痛哼,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借着从屋顶破洞漏下的惨淡月光,她看到了自己的脚。

那双曾经白皙、如今却布满冻疮和老茧的脚,此刻肿胀得如同发面馒头,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青紫色,紧绷得几乎要裂开。脚趾关节处,尤其是小指和无名指根部,皮肤已经彻底溃烂,翻卷着,露出底下惨白泛黄的腐肉和黄绿色的脓液,边缘凝结着暗红色的血痂。脓液还在缓慢地渗出,粘在肮脏的草垫上。每一次哪怕最轻微的移动,都牵扯着那些溃烂的皮肉,带来一阵阵令人眼前发黑的锐痛。更可怕的是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仿佛整个脚掌都已经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不属于自己的冰冷麻木,而那剧痛正是从这麻木的深处钻出来的,啃噬着神经。

水牢……生锈的铁钩……穿透肩胛的沈砚……那戛然而止的咒骂……“他背上……那幅……”

昏迷前最后捕捉到的、带着无尽惊惧的只言片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窜回脑海,狠狠咬噬着她的意识。心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窒息的绞痛。沈砚!他怎么样了?那穿透身体的生锈铁钩!还有那钩子上摇晃的半枚青铜铃铛!狱卒最后那句未说完的话……那幅什么?!

恐惧和一种尖锐的、无法言说的焦虑瞬间攫住了她,压过了脚上的剧痛。她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哪怕爬,也要爬出去弄清楚。但身体虚弱得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每一次用力都换来剧烈的喘息和更深的眩晕。脚上的溃伤被牵动,脓血渗出更多,粘腻冰冷的触感和钻心的痛楚让她瞬间脱力,重重跌回冰冷的草垫上,激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呃……”她痛苦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漫上来。

就在这时,破屋那扇歪斜的、勉强能称作门的木板被推开一条缝,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一个佝偻的身影侧着身子挤了进来,动作迟缓而僵硬,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迟缓。月光短暂地照亮了那张脸——沟壑纵横,皮肤是长期曝晒和污垢混合的深褐色,像一张揉皱又摊开的树皮。浑浊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几乎看不到眼白,只有一片沉滞的死灰。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张着,露出零星几颗发黑的残牙。他穿着同样破旧肮脏的皮袄,散发着浓重的膻味。

是看守这片破窝棚的哑奴,一个被割去了舌头的流放老犯。他手中端着一个粗糙的、边缘豁了口的陶碗,碗里是浑浊的、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液体,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草药和腐烂物的怪异气味。

哑奴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最终落在云知微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又缓缓下移到她那双肿胀溃烂的脚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怜悯,没有厌恶,只有一片空洞的、近乎麻木的死寂,仿佛看到的不是活人的痛苦,而是一件破败的、即将被丢弃的物品。

他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嗬…嗬…”声,像是破旧风箱在拉扯。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走到云知微身边,将那个散发着恶臭的陶碗放在她头边的地上。浑浊的液体在碗里晃荡了一下,溅出几滴落在干草上。他没有再看云知微,仿佛完成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任务,又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拖地挪了出去,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破屋里重新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寒冷。只有云知微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呼吸声,以及屋顶破洞灌入的寒风呜咽。

那碗散发着恶臭的液体就在眼前。是药?还是某种羞辱?她看着那浑浊不堪的东西,胃里一阵翻搅。脚上的剧痛和冰冷的麻木感交织着,一阵阵袭来,让她浑身发抖。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自己血的味道。尊严在极致的痛苦和求生的本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她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能在知道沈砚死活、不能解开那半枚青铜铃铛和狱卒未说完的话之前死掉!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冷僵硬得几乎不听使唤。她努力了好几次,才勉强抓住那个冰凉的陶碗边缘。碗很粗糙,边缘的豁口几乎要割破她的手指。她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将那散发着刺鼻怪味的浑浊液体凑到嘴边,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猛地灌了一大口下去!

“呕——!”

那液体一入口,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霉烂、苦涩、腥膻和某种腐败味道的冲击力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强烈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涌上喉咙!她猛地侧过头,控制不住地剧烈干呕起来,刚刚喝下去的那一口几乎全数吐在了冰冷的草垫上,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灼烧般的痉挛和苦涩的胆汁味道。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眼眶。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喉咙和食道被那恶心的味道灼烧得生疼。碗里剩下的液体还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她看着它,眼中充满了厌恶和绝望。这根本不是药,是毒!

就在她因剧烈的恶心和呕吐而蜷缩身体,手无意中挥动时,指尖猛地碰到一个硬物。那东西就在她刚刚呕吐污秽的草垫旁边,被肮脏的干草半掩着。

她下意识地拨开那些湿冷的、沾染了呕吐物的干草。

一个罐子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很小的、圆肚细颈的陶罐,灰扑扑的,毫不起眼,像是随手丢弃的垃圾。罐身糊满了干涸的泥点和某种深褐色的污渍,显得极其肮脏。罐口用一块同样污糟的、看不出原色的破布塞着。最引人注目的是罐子表面覆盖着大片大片、厚厚的霉斑。那些霉斑呈现出一种陈旧的、令人不适的黄绿色、灰黑色,层层叠叠,如同溃烂的皮肤上滋生的苔藓,有些地方甚至呈现出诡异的墨绿色和暗红色,在惨淡的月光下,散发着一种腐朽、衰败、不祥的气息。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是那个哑奴掉的?还是……别人?

云知微看着这个布满霉斑的肮脏小罐,胃里又是一阵翻搅。它散发出的那种陈年霉变、潮湿阴冷的气味,和刚才那碗“药”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几乎要让她再次呕吐。她本能地感到排斥和厌恶。

然而,就在她准备移开视线,不再理会这个肮脏的垃圾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凝固在罐口那块塞着的破布上。

那块布……颜色灰败,边缘毛糙,沾满了污垢和可疑的深色斑点……但它的质地……还有那极其边缘处,几乎被霉斑完全覆盖的一点细微的、褪色的蓝色花纹……

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中了记忆深处某个早已蒙尘的角落!

那是……很多年前,在将军府那个栽满海棠花的小院里。少年沈砚又一次带着满身不知从何而来的伤痕,翻墙溜进来找她。他那时刚在演武场与人动了真格,手臂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她气他不爱惜自己,却又红着眼眶,一边骂他一边翻箱倒柜找药。最后,她把自己最喜欢的一条水蓝色、绣着银线小海棠的崭新手帕撕了,给他草草包扎止血……少年疼得龇牙咧嘴,眼神却亮得惊人,嘴角还带着一丝得意的痞笑,盯着她因为生气和心疼而泛红的脸颊……

那条水蓝色的、带着她闺阁气息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