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砂砾,如同冰冷的锉刀,反复刮擦着矿洞外裸露的每一寸皮肤。云知微的脚踝,那两处深陷在皮肤里的冻疮,早已溃烂,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皮肉,渗出浑浊的脓血,在粗粝的麻布上结出新的硬痂,又很快被砂土糊住。她拖着铁铲,在监工冰冷的注视下,麻木地铲着堆积如山的矿砂,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钻心刺骨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拖动沉重的铲子,脚踝处那两处溃烂的伤口便像是被无形的烙铁狠狠烫过,又像是被无数淬毒的针反复穿刺。
“磨蹭什么!等死吗!”监工粗嘎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过来,紧接着,冰冷的铁尺带着风声,狠狠拍在她因寒冷和疼痛而微微颤抖的小腿上。剧痛让她几乎瞬间失去平衡,踉跄着扑倒在冰冷坚硬、混杂着砂砾和矿渣的地面上。手掌和膝盖重重砸下,砂石毫不留情地嵌入皮肉,与脚踝溃烂处的脓血混在一起,灼痛感直冲头顶。她咬紧牙关,喉咙里泛起浓重的血腥味,把即将冲出口的痛呼死死咽了回去。
挣扎着爬起,继续铲砂。砂砾从铁铲边缘滑落的沙沙声,在死寂的矿场上单调地重复,像是某种倒计时的丧钟。她余光瞥见不远处几个同被流放的妇人,她们瑟缩着挤在一起,眼神复杂地扫过她溃烂的脚踝,随即像躲避瘟疫般迅速移开目光,身体下意识地朝更远处挪了挪。无形的隔阂比朔风更冷,彻底冻结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孤独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溃烂的伤口灌入,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沉重得让她几乎窒息。这流放之地,连一丝同病相怜的微光都吝于施舍。
一天的苦役终于熬到尽头,身体早已透支得如同风中残烛,全靠最后一点意志强撑。云知微几乎是拖着身体挪到分配给她的那堆肮脏矿工服前。冰冷刺骨的水,混杂着砂砾和不知名的污垢,几乎瞬间就将她冻僵的手指吞噬。麻木的指尖浸在冰水里,每一次揉搓粗糙的布料,都像是在用钝刀反复切割关节。痛楚尖锐而持久,从指尖蔓延到腕骨,再沿着手臂的筋络一路烧灼上去,直抵心口。她低头,看着水面倒影中自己模糊而憔悴的脸,那双曾经顾盼生辉、如今却盛满枯寂与麻木的眼睛。
就在这时,一个灰扑扑的物件带着一股浓重的霉味,毫无征兆地滚落到她脚边冰冷的水洼里,“噗”地溅起一小片浑浊的水花。那是个粗陶罐子,罐口豁了边,布满脏污的指印和干涸的药渍,罐身糊着一层厚厚的、颜色诡异的霉斑,绿中泛黑,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喏,”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从旁边传来,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怜悯,却又冰冷得毫无温度,“烂成那样了,好歹糊弄糊弄,别真烂掉了……拖累了大家。”是那个白日里躲她最远的妇人。那妇人说完,立刻扭过头去,仿佛只是随手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动作流畅而冷漠。
施舍?云知微盯着脚边的陶罐,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这分明是施舍乞丐的姿态,带着高高在上的俯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冰冷的屈辱感瞬间冲垮了仅存的力气,身体里最后支撑着她的那根弦,铮然一声,断了。
她猛地弯腰,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死死抓住那个冰冷的、散发着霉烂气息的陶罐,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朝旁边一块嶙峋的黑色巨石砸去!去他的烂药!去他的怜悯!去这该死的、令人作呕的一切!
“砰!”一声闷响。预想中陶罐四分五裂、碎屑飞溅的场面并未出现。冻僵的手指早已失了准头,陶罐歪斜着砸在石头的棱角上,只是磕掉了一大块带着霉斑的碎片,罐身竟然还大致完好。巨大的反震力却让她本就麻木刺痛的手掌一阵剧痛。她摊开手掌,一道新鲜的伤口正横在掌心,是被那崩飞的锋利陶片边缘划开的,鲜血迅速渗出,蜿蜒流下,一滴,两滴,沉重地砸落在浑浊的洗衣服水洼里,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她粗重地喘息着,灼热的屈辱感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要将她撕裂。视线被生理性的泪水和绝望模糊。她死死盯着那个依旧顽固地躺在水边、沾着她鲜血的破陶罐,仿佛它是世间所有苦痛的化身。为什么连毁掉它都如此无力?为什么连发泄都这般可笑而徒劳?
就在那屈辱的泪水即将滚落的瞬间,模糊的视线里,陶罐内壁靠近底部的地方,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异样反光一闪而逝。不是水光,不是陶釉的光泽,更不是霉斑的暗沉。那光点极小,却异常锐利,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突兀地刺破了绝望的迷雾。
像溺水之人本能地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云知微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她几乎是扑跪下去,不顾肮脏的水洼浸湿了单薄的裤腿,不顾掌心伤口的刺痛,颤抖着将那个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破陶罐重新抓在手里。她将罐口凑近眼前,借着矿场边昏黄摇曳的火把余光,急切地朝内壁深处看去。
没有!刚才那一点锐利的光仿佛只是她极度疲惫和绝望下产生的幻觉。内壁只有厚厚的、湿漉漉的霉斑,深绿近黑,黏腻得令人作呕。刺鼻的霉腐味直冲鼻腔。巨大的失望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将她瞬间冻僵。果然……是错觉吗?她果然已经疯了吧?绝望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她脱力地垂下手臂,陶罐差点再次脱手。
就在这时,掌心的伤口被罐沿粗糙的豁口狠狠一硌,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指。陶罐“哐当”一声,底朝上翻倒在她面前的水洼里。罐底残余的、早已凝固发黑的药膏块被污水浸泡,显露出极其怪异的轮廓。那东西极小,薄如蝉翼,大部分被厚厚的霉斑覆盖,只有被水流冲开的一角,极其偶然地袒露出一线真容——那是一小片极其光滑的、非陶非石的材质边缘,在昏黄摇曳的火光下,极其微弱地反射出一点冰冷坚硬的光泽,边缘异常锐利,绝非自然形成!
碎镜片!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心脏骤然紧缩,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猛地扑过去,不顾污秽,用受伤的手指死死抠住那块沾满霉斑的硬物边缘,指甲几乎要劈开,硬生生将它从黏腻的药膏和霉斑中撕扯了出来!
一块比指甲盖略大的不规则碎片,沉甸甸地落在她满是血污的掌心。一面是粗糙的陶胎附着物和黑绿色的霉斑,另一面……却异常光滑,是某种被打磨得极其精薄的金属,或者……就是镜子!虽然大部分被污垢覆盖,但边缘那极其锐利、闪烁着冰冷幽光的断口,无声地昭示着它的本质——这是一块碎裂镜片的残骸!和当初琴腹中藏匿、引得马匪头目骤然下跪的那面古镜,分明同源!
它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被当作垃圾施舍的、发霉的金疮药罐里?是谁放的?是那个妇人无意中得来,还是……刻意为之?
巨大的震惊和强烈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抬头,锐利如刀的目光扫向刚才施舍陶罐的妇人方向。那妇人早已不在原地,昏暗的光线下,只有几个模糊的背影正匆匆走向远处低矮破败的窝棚,融入浓重的阴影里,像被黑暗无声吞噬。晚风卷着砂砾,呜咽着穿过矿场,吹得那几盏孤零零的火把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将地上杂乱的影子拉扯得如同幢幢鬼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