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李恪依约前往崔府。
崔仁师贵为司徒,府邸却并不奢华,坐落于崇仁坊邻近吴王府的一处清静之地,门庭雅致,透着书香世家的底蕴。
崔仁师亲自在二门迎接,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睿智而平和,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着常服,气质儒雅。
“老臣参见吴王殿下。”崔仁师拱手为礼,态度不卑不亢。
“崔司徒不必多礼,是恪叨扰了。”李恪还礼,姿态放得颇低。
两人步入花厅,宴席已然备下,并非大鱼大肉,而是些时令清淡小菜,佐以清酒,显得别具匠心。席间除了崔仁师作陪,还有他的长子,目前在国子监任职的崔敦礼,言行举止颇有乃父之风。
宴席气氛起初略显拘谨,多是崔仁师询问些安西风物,李恪择要回答。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渐渐放开,从边塞诗文谈到经史典籍,崔仁师学识渊博,见解独到,李恪虽年少,但经历丰富,思维敏捷,两人竟也相谈甚欢。崔敦礼偶尔插言,亦显才学。
李恪能感觉到,崔仁师此番宴请,确有示好与观察之意,但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士大夫对国之柱石的欣赏与考量,而非简单的政治投机。
就在宴席将近尾声,侍女奉上清茶解腻之时,花厅一侧的月亮门处,传来细微的环佩轻响。
李恪抬眸望去,恰好见到那抹熟悉的水碧色身影。
崔芷柔端着一个红木托盘,其上放着几卷书册,正低头缓步走来,似是来给父亲送书。她今日未施粉黛,青丝依旧简单挽起,仅簪一枚素银簪子,却更显得清丽脱俗,宛如一朵晨间初绽的青莲。
她走到近前,向父亲和兄长行礼,然后将托盘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父亲,您要的《西域图志》残卷,女儿已寻出。”
“有劳芷柔了。”崔仁师温和点头。
崔芷柔这才转向李恪,依旧屈膝行礼,姿态优雅从容:“小女崔芷柔,见过吴王殿下。”
“崔小姐不必多礼。”李恪虚扶一下,目光落在她身上,比起昨日惊鸿一瞥,今日近距离看得更真切些。她眉眼如画,气质清冷,但那双眼眸深处,却仿佛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智慧。
崔芷柔直起身,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目光平静地迎上李恪的注视,轻声道:“殿下自安西归来,一路辛苦。小女近日读史,见班定远(班超)三十六人定西域之旧事,心向往之。不知如今西域风物,与汉时相比,有何异同?”
她问得自然,仿佛只是出于纯粹的求知欲,而非刻意攀谈。
李恪微微挑眉,没想到她会主动问及西域。他略一沉吟,道:“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汉时西域三十六国,如今格局已大不相同。然,胡汉杂处,商旅往来,渴慕中华文教之心,千年未改。只是如今,多了吐蕃此等强邻,局势更为复杂。”
崔芷柔认真听着,若有所思:“强邻环伺,更显守土安邦之不易。殿下以雷霆手段挫其锋芒,稳我边疆,令人敬佩。”她话语真诚,不似虚言奉承。
李恪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心中微动。此女不仅容貌出众,更有见识,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崔小姐过誉。守土安邦,乃恪之本分。”
崔芷柔浅浅一笑,那笑容极淡,却如冰雪初融,瞬间点亮了她清冷的面容:“殿下谦逊。小女不便打扰殿下与父亲清谈,先行告退。”
她再次行礼,然后转身,水碧色的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悄无声息地离去,留下那缕若有若无的冷梅香,和一句轻飘飘却意味深长的话语,随风传入李恪耳中:
“长安春暖,亦多风雨,望殿下……珍重。”
李恪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望去,只看到她消失在月亮门后的翩然背影。
崔仁师仿佛未曾听见女儿最后的话语,只是端起茶杯,轻呷一口,淡然道:“小女疏于礼数,让殿下见笑了。”
李恪收回目光,神色恢复如常,笑道:“崔小姐兰心蕙质,谈吐不凡,何来见笑之说。司徒家教有方,令嫒乃真正的名门淑女。”
心中却已明了,这崔芷柔,绝非池中之物。她最后那句“珍重”,是提醒?是示警?还是仅仅一句客套?
这长安的春深之处,暗香浮动,棋局已开。而这位崔氏女,似乎已在不经意间,落下了她的第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