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长安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只是这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愈发汹涌。吴王府门前,不再仅仅是好奇窥探的目光,更多了各式各样的拜帖和礼物,如同雪片般飞来。有真心仰慕其战功的军中同僚,有试图攀附新贵的投机官吏,亦有来自各方势力、带着不同目的的试探。
李恪下令,府门依旧紧闭,所有礼物一概退回,所有拜帖由王德统一处理,非必要者不予接见。他深知,此刻越是风光,越需低调。父皇那“安守本分”的告诫,言犹在耳。
他换下戎装,穿上亲王朝服,第一件事并非宴饮庆功,而是去了武研院。
离开数月,武研院依旧保持着高效运转,但氛围却有些微妙。副总办领着留守官吏恭敬迎接,汇报着日常事务,一切井井有条。然而,李恪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工匠和低阶官吏的眼神中,除了往日的敬畏,还多了几分疏离与观望。
“王爷离京期间,太子殿下曾派人来‘关怀’过几次,询问院中进展。兵部、户部在物料拨付上,也比往常……更讲究章程了些。”副总办小心翼翼地禀报,话中有话。
李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不在,自然会有人想将手伸进来。
“雷主事他们随军带回的火器图纸、试验数据,即刻归档,按甲级密册封存。没有本王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调阅。”李恪吩咐道,这是他收回控制权的第一步。
“是,王爷。”
他接着巡视了各司工坊。火药司依旧弥漫着熟悉的硝石气味,但产量似乎比预期要低一些;机械司正在按部就班地制作制式弓弩,对新式火器的后续研发热情似乎有所减退。
“王爷,您看,”雷老头指着几架正在制作的普通弩机,哑着嗓子比划,“兵部催要的军械订单,不敢耽误。至于‘神火飞鸦’的改进和那‘火铳’的试制……人手和物料,都有些调配不开。”
李恪明白,这是来自上面的无形压力,通过常规任务和资源限制,来延缓甚至扼杀武研院在“危险”方向上的探索。毕竟,一支能稳定提供制式军械的武研院,比一个不断研制出惊世骇俗新式武器的武研院,更让某些人安心。
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淡淡道:“兵部订单,按期完成,不得有误。至于其他……本王自有安排。”
他没有在武研院久留,处理完紧要事务后便返回王府。他知道,武研院的问题根源不在院内,而在朝堂。
接下来几日,他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朝会,几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朝会之上,他也多是沉默,如同出征前一般,只在被问及火器或军械事务时,才简明扼要地回禀,绝不多言半句。那身司徒的锦袍穿在身上,仿佛也未能让他增添半分骄矜之气。
这份沉静,反倒让一些准备看他少年得志、得意忘形的人有些意外,也让某些暗中观察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散朝,李恪正准备离开,却被长孙无忌叫住。
“吴王殿下留步。”
李恪停下脚步,转身拱手:“赵国公有何指教?”
长孙无忌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而疏离的笑容:“指教不敢当。只是见殿下近日似乎清减了些,可是征战劳顿,尚未恢复?殿下如今身系重任,还需多加保重身体才是。”
“有劳赵国公挂心,恪一切安好。”李恪语气平淡。
“那就好。”长孙无忌点了点头,仿佛不经意般说道,“殿下此番立下大功,陛下厚赏,朝野称颂,实乃众望所归。只是……老夫听闻,近日市井坊间,有些关于神机营和火器的议论,倒是有些意思。”
李恪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哦?不知是何议论?”
“也无非是一些无知小民以讹传讹罢了。”长孙无忌轻描淡写,“有说神机营乃天兵下凡,火药乃雷公所赐;也有说……此等利器,杀伐过重,有伤天和,非国家之福。甚至还有人,将殿下与前朝那位喜好奇技淫巧的炀帝相比……”
他话语顿住,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恪,观察着他的反应。
这已是极其露骨的挑拨与警告!将他与亡国之君杨广相比,其心可诛!
李恪瞳孔微微一缩,随即恢复平静,甚至还露出一丝淡然的笑意:“市井流言,何足挂齿?赵国公乃国之柱石,难道也信这些无稽之谈?火药不过是器物,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父皇圣明,自有公断。至于与前朝相比……更是荒谬,儿臣只知恪守本分,为父皇,为大唐效力,从无非分之想。”
他回答得不卑不亢,既点明了流言的不足信,又再次强调了自己的“本分”,并将最终裁决权推给了皇帝。
长孙无忌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殿下心胸开阔,倒是老夫多虑了。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殿下慢走。”
看着李恪离去的背影,长孙无忌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化为一片深沉。
此子,愈发难以拿捏了。
回到吴王府,李恪脸上的平静终于褪去,露出一丝冷意。长孙无忌的“提醒”,绝非空穴来风。这流言背后,必然有人推波助澜。是想用舆论来压制他?还是想借此挑拨他与父皇的关系?
“王爷,可是朝中有人为难?”王德见状,低声问道。
李恪摇了摇头,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为难是必然。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他提起笔,沉吟片刻,却并未写下辩白或反击的奏疏,而是开始勾勒一些简单的图形,似乎是与水利、齿轮传动相关的草图。那是他离京前,吩咐那几位老匠人继续研究的“水力工坊”核心部件。
“城外那处工坊,进展如何?”他头也不抬地问道。
王德连忙回道:“按王爷吩咐,一切都在暗中进行。三位老师傅带着挑选出的可靠工匠,日夜赶工,引水渠已通,主水轮架设近半,只是……所需精铁、铜料甚多,采买不易,容易引人注意。”
“尽量分散采购,通过不同渠道,做得隐秘些。”李恪吩咐道,“告诉姜师傅他们,不必追求速度,但求稳妥、坚固。”
“老奴明白。”
李恪放下笔,看着那未完成的草图,目光幽远。
明面上的武研院被看得越来越紧,那就在暗处,另起炉灶。这“水力工坊”,将是他未来真正的根基之一。
他知道,仅仅防守是不够的。长孙无忌的警告,太子那边的窥伺,都表明对方不会因为他低调就放过他。他必须展现出更大的、让所有人,尤其是让父皇,都觉得不可或缺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