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那句话的尾音,像一缕游丝,在大殿极高极深的穹顶下颤了颤,旋即被更庞大、更沉重的死寂吞没。
“另一种说法?”
龙椅之上,李世民重复了一遍这五个字,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缓缓压向每一个人的心头。他脸上的那丝冷酷的玩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实质的审视。他的目光不再是看着一个失仪或口出狂言的儿子,而是在打量一个……异物。一个突然闯入他精心构筑的贞观殿堂,并试图撬动基石的异物。
“哗——”
短暂的死寂后,是火山喷发前的地鸣般的骚动。
“狂妄!”
“吴王失心疯了不成?!”
“陛下!此乃大不敬!妖言惑众!”
文臣队列中,须发皆白的房玄龄眉头紧锁,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杜如晦,两人眼神交汇,俱是凝重。魏征则已经踏前半步,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眼看就要出列痛斥。
武将班里,程咬金瞪圆了牛眼,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只是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秦琼,低声道:“二哥,这小子……真尿裤子吓傻了?”秦琼面沉如水,微微摇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跪在御道中央的那个年轻身影。
太子李承乾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扯动,几乎要笑出声,赶紧用袖子掩住,只露出一双闪烁着快意和幸灾乐祸的眼睛。而站在他稍后位置的魏王李泰,胖乎乎的脸上则是一片惊疑不定,小眼睛眯着,飞快地算计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意味着什么。
李恪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惊骇、愤怒、鄙夷、好奇……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刺在他背上。他维持着抬头的姿势,脖颈因为用力而微微发僵,后背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退缩。退缩,就是万丈深渊。
“哦?”李世民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寒意,“朕,洗耳恭听。”
他微微向后,靠在了龙椅的椅背上,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这是一个看似放松,实则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起来的姿态。整个大唐帝国的中枢,此刻都在等待一个“尿裤皇子”的“另一种说法”。
李恪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他肺叶生疼,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几分。他知道,原主记忆里那些零散的、关于赋税、关于徭役、关于边患、关于吏治的片段,和他来自现代的灵魂中那些模糊的经济学、社会学概念,必须在此刻被强行糅合,变成一把能撬动当下死局的钥匙。不求真理,只求惊世骇俗,只求……一线生机。
他再次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略显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父皇容禀。儿臣近日读书偶有所得,兼之昨夜……‘神魂不守’,思绪纷乱,偶见幻境,得窥……一丝天机。”他先给自己套上一层玄乎其玄的保护色。
“儿臣所见,我大唐贞观,府库渐丰,四夷渐服,确乃千古未有之盛世气象。”他先扬后抑,这是最基本的技巧。
“然,儿臣所见之‘另一种说法’,并非指摘父皇与诸公之功业,而是……而是这盛世华裳之下,或有些许……刺人的线头。”
“线头?”李世民眉梢微挑。
“是。”李恪心一横,目光扫过那些或愤怒或惊疑的面孔,“其一,便是这‘钱’。”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殿外,仿佛指向那看不见的市井阡陌:“我大唐行开元通宝,铜钱为基。然关中、河南、河北,各地物价可有统一?一斗米,长安与洛阳价差几何?一匹绢,江南与陇右又值几钱?朝廷赋税收取铜钱或是绢帛、粮食?其间折算,损耗几何?百姓负担又加重几何?”
他顿了顿,不给旁人插嘴的机会,语速加快:“此乃‘钱法’未通,物流不畅所致!钱,如同人体之血脉,血脉不通,则肢体臃肿处积财,贫弱处饥馑!看似府库有钱,实则民间交易不便,财富并未真正流通起来,此为一处‘不平’!”
嗡……议论声再起。这个问题,在场的精明人并非毫无察觉,但由一个“尿裤皇子”在如此场合,用如此直白甚至略显粗鄙的方式(血脉、肢体臃肿)指出来,冲击力十足。
“其二,”李恪竖起第二根手指,目光转向那些紫袍玉带的勋贵高官,“便是这‘才’与‘路’!”
他声音提高了一些:“天下英才,是否尽入父皇彀中?寒门学子,欲求上进,除科举之外,尚有几何通路?五姓七家,山东士族,其门第之高,可能高过朝廷法度?其家学之厚,可能厚过陛下恩泽?”
这话简直是在直接捅马蜂窝!门阀士族是唐朝立国的重要根基之一,也是李世民一直在小心平衡和打压的力量。李恪此言,几乎是将这层窗户纸彻底捅破!
“若才路壅塞,寒士无门,则朝堂之上,尽是世家子弟互相唱和,长此以往,皇权如何下达?民情如何上通?此又为一处‘不平’!”李恪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但他必须说下去。
“其三!”他猛地转向武将行列那边,目光扫过程咬金、秦琼等人,最后落回李世民身上,“便是这‘安’与‘危’!”
“父皇神武,扫平突厥,四夷宾服。然,草原部落,败而不亡,散而复聚。我大唐是永世派兵征伐,耗费无数钱粮性命,还是……有更好的法子,能让他们不再成为边患?”
他稍微放缓了语速,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惊异的冷静:“譬如,可否以商贸羁縻?可否授其农耕?可否引其文化?以利诱之,以势导之,分而化之,是否比单纯的刀兵更……‘平等’互利,更能保边境长久安宁?”
“若只知征伐,不知安抚同化,则今日之降虏,未必不是明日之敌寇!此,亦可视为一处‘不平’!”
李恪说完这三点,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空,膝盖下的玉砖寒意更重。他微微喘息着,再次抬头,迎向李世民那深不见底的目光。
“父皇,儿臣所言‘另一种说法’,并非妄议朝政,更非否定父皇伟业。只是……只是儿臣以为,真正的盛世,不应只是府库充盈,兵甲强盛,更应是钱货流通如血脉,人才晋升有阶梯,四夷归心成屏障!是……是让这天下大多数人,都能感觉到‘生有其望,劳有所得’,而非仅仅仰望少数人的辉煌!”
他重重地叩下头去,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
“儿臣狂悖,梦中呓语,惊扰圣听,罪该万死!然,此皆儿臣肺腑之……胡思乱想,恳请父皇……明鉴!”
太极宫内,再一次陷入了那种能吞噬一切的寂静。
只有金猊炉中的青烟,还在不知疲倦地袅袅上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龙椅上的帝王身上。
李世民的手指,停止了敲击。他缓缓坐直了身体,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伏在地上,看似卑微,却刚刚投下了数枚惊雷的儿子。
良久,他低沉而缓慢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的意思是,朕的贞观……还不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