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晕消散的余韵,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泛起的最后一圈涟漪,无声地湮灭在冰冷的空气中。院落里死寂得可怕,只有风雪卷过残垣断壁的呜咽,以及远处战场传来的、渐渐稀疏下去的厮杀声。玄甲军士们肃立在院门外,如同冰冷的钢铁雕塑,唯有偶尔甲叶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才证明着他们的存在。他们的目光,带着惊疑和本能的敬畏,越过院门,落在那个蜷缩在角落的少女身上。
李云炽的手,依旧保持着掀开面甲的动作。冰冷的玄铁面甲被推至额上,露出了他完整的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皮肤是久经风霜的麦色,被北境寒风刻下些许粗粝的纹路。此刻,这张本该只有战场杀伐气息的脸上,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复杂情绪。
惊疑,审视,震撼,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近乎荒谬的……动摇。
霞光!护体的霞光!
那绝非幻觉!门口蛮兵的尸体,碎裂的刀片,村民虔诚到近乎卑微的跪拜,以及他亲眼目睹的光晕流转……这一切都指向一个铁一般的事实:这个看似脆弱不堪的少女,体内蕴藏着超越凡俗理解的力量!
他缓缓放下手臂。玄铁护手包裹的手指,在身侧不易察觉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掀动面甲时,拂过那虚幻光晕边缘的、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这暖意,与他周身铁甲的冰冷,与他方才贯穿敌将胸膛时枪尖的酷寒,形成了刺目的反差。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沉重的铁靴踩在院落泥泞的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踏雪乌骓喷了个响鼻,不安地刨了刨蹄子。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牢牢锁定在溪霞身上。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角落。每一步落下,都让跪伏在地的村民们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老葛婆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泪痕、烟灰和惊惧,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在将军那冰冷而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扫过时,死死地咽了回去,额头重新抵上冰冷的泥雪,瑟瑟发抖。
李云炽在距离溪霞三步之遥处站定。这个距离,足以让他看清少女脸上最细微的神情,也足以在瞬间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她依旧昏迷着,或者说,是陷入了某种极度的虚脱。长长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覆盖着眼睑,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弯脆弱的阴影。嘴唇毫无血色,微微干裂。银紫色的长发有几缕被汗水黏在额角,发梢处,那微不可察的金色光尘已彻底消失不见,只余下丝绸般的光泽。她的呼吸极其微弱,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仿佛随时会断绝。
然而,最让李云炽心神紧绷的,是她那垂落在身侧、无力搭在冰冷泥地上的左手。掌心向上,五指微微蜷曲。
就在那素白的手心中央,一点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流光,正如同最顽强的萤火,在顽强地明灭、流转!
那光芒淡金色,并非炽烈,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质感。它并非火焰的跳跃,更像是某种液态的光,在少女掌心的纹路间极其缓慢地流淌、汇聚,如同一条即将干涸的、散发着微光的溪流。每一次明灭,都像是这力量在耗尽前最后的挣扎与喘息。
李云炽的呼吸,在看清那点掌心跳动微芒的瞬间,几乎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就是它!
先前那笼罩全身、震碎钢刀的光晕,其核心的本源,此刻就如此清晰地、毫无防备地呈现在他的眼前!如此脆弱,却又如此……惊心动魄!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沉重的玄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低沉的摩擦声,在死寂的院落里格外清晰。他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在审视着未知而充满诱惑的猎物。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死死地钉在溪霞掌心的那点微光上。锐利,冰冷,充满了审视与探究。那光芒中流淌的纯净感,与他周身弥漫的铁血硝烟气息格格不入,却奇异地吸引着他全部的注意力。他试图解析,试图理解,试图用他二十余年沙场锤炼出的、对于力量的一切认知去揣摩这超越常理的存在。
是内力?不像!内力绝无如此纯粹、浩瀚的生机感!
是巫蛊?更非!巫蛊之力阴邪污秽,绝无这般光明温煦!
难道是……仙神之力?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让他冰冷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但随即被更深沉的警惕压下。荒谬!
第13章 溪霞初醒
就在他心神因这无法理解的力量而剧烈震荡、陷入前所未有的思维风暴之际——
“唔……”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兽呜咽般的呻吟,从少女干裂的唇间逸出。
溪霞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如同挣扎着要破茧而出的蝶。眉心痛苦地蹙起,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重压。她下意识地想蜷缩起身体,但怀中紧抱着的小女孩妞妞的重量,让她动作受限。
她终于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在睁开的刹那,如同蒙尘的宝石,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迷茫、疲惫和一种仿佛刚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挣脱的惊悸。瞳孔没有焦距,茫然地映着院落上方灰蒙蒙的天空,飘落的雪花,燃烧茅屋跳动的火光,以及……一张近在咫尺、被玄铁甲胄覆盖、冰冷而陌生的男性脸庞。
李云炽的目光,在她睁眼的瞬间,骤然一凝!那审视中的锐利和冰冷,如同无形的针,瞬间刺穿了溪霞初醒的混沌!
“啊!” 溪霞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低呼,如同受惊的小鹿!刚刚睁开的眼眸里,迷茫瞬间被巨大的、纯粹的恐惧填满!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向后缩去,瘦削的脊背紧紧抵住冰冷的土墙,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剧烈颤抖起来。怀里的妞妞被她下意识的动作惊醒,也茫然地睁开眼,看到李云炽冰冷的面甲,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溪霞的目光死死盯住李云炽,确切地说,是盯住他腰间那柄悬挂的、刀鞘上还沾着暗红血迹的佩剑!那冰冷的金属光泽,那浓烈的、未曾散尽的杀伐血气,如同最恐怖的梦魇具现!那是毁灭的力量!是带来死亡的气息!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初生的灵魂。她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不知道他冰冷面甲下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这个人,和他腰间那把剑,和她记忆中劈向她和妞妞的蛮族弯刀一样,都代表着绝对的、致命的危险!
她下意识地、如同护住最后一丝火种的幼兽,将哭闹的妞妞更紧地搂在怀里,身体蜷缩到极限,试图将自己和妞妞都藏进墙角那点可怜的阴影里。那只原本摊开着、掌心流转微芒的左手,也猛地蜷缩起来,紧紧攥成了拳头,死死藏在妞妞的身后,仿佛要将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也彻底掐灭、藏匿起来!
她的反应如此直接,如此纯粹,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被吓坏的孩童般的惊惧。
李云炽蹲在原地,看着少女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看着她将自己缩成一团的戒备姿态,看着她像藏匿珍宝般藏起那只发光的手。他冰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锐利眼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似乎因为少女这过于直白的恐惧反应,而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墙角蜷缩的两人完全笼罩。
“此地……”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金石摩擦,不带丝毫情感,打破了院落的死寂,也盖过了妞妞的哭声,“由玄甲军接管。伤者,集中救治。” 他的目光扫过跪伏的村民和角落里昏迷的老葛头、王猎户等人,最后,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再次落回溪霞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随军医。”
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向院门。沉重的铁靴踏在泥泞上,每一步都带着战场主宰者的威势。他重新放下了冰冷的面甲,将那张刚刚显露过复杂神情的脸孔再次隐藏在无情的玄铁之后。翻身上马,踏雪乌骓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
“清理战场!收治所有伤患!动作要快!” 他冰冷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如同寒风吹过铁甲。玄甲军士们轰然应诺,迅速行动起来。
溪霞蜷缩在墙角,听着那冰冷的命令,感受着那如芒在背的审视目光终于移开,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了一丝。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她茫然地看着那些披着冰冷铁甲的士兵开始动作,将昏死的老葛婆、王猎户等人小心翼翼地抬走,也看到有人朝她和妞妞走来。
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不知道“随军医”意味着什么。是像那些被抬走的人一样吗?她下意识地将妞妞抱得更紧,小小的身子试图阻挡任何可能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