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劫?”溪霞轻声重复,琉璃色的眼眸里充满了纯粹的困惑。这两个字对她而言,如同溪谷上空飘过的云霞,美丽却触不可及,更不知其中蕴含的惊涛骇浪,“是什么?是好吃的?还是…好玩的?”她凭着最本真的感知猜测着。
百花仙子看着她那双不染尘埃、纯净得如同初融雪水的眼睛,唇边那抹温蔼的笑意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洞悉世情、勘破轮回的悲悯与了然。
“痴儿……”她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情之一字,生于心,发于念,牵魂引魄,乃红尘万丈最甘的蜜,亦是最毒的鸩;是登天的云梯,亦是焚身的烈火。对你这初生的草木之灵,更是……磨砺根骨、洗练神魂的无上劫关。”
仙子抬起手,玉指纤纤,指尖光华流转。她并未指向凡尘,而是对着溪霞身畔缓缓流淌的浣霞溪水,凌空轻轻一划。
指尖落下,无声无息。然而,溪霞身周的景象却骤然模糊、扭曲、旋转!那映照着漫天霞光的清澈溪水,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无形之石,平静的水面骤然沸腾,升腾起一片氤氲的光雾。光雾之中,景象急速变幻,不再是九重天的仙山胜境,而是凡尘的投影!
四、三生三世红尘劫
第一幅景象在沸腾的光雾中骤然凝实,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溪霞的眼底: 血色!无边无际的血色染红了天空与大地。残破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垂死的巨兽发出最后的呜咽。断折的兵刃插在焦黑的土地上,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寒光。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腥气、烟尘的呛人味道,还有…浓得化不开的绝望。画面中央,一个身影轰然倒下,沉重的铠甲砸起一片尘土。那身影纵然模糊,却带着一种让溪霞心魂悸动的熟悉感。刹那间,漫天霞光被染成了血月般诡异凄艳的红,如同为这陨落倾泻下无尽的悲怆。一股难以言喻的尖锐痛楚,仿佛自灵魂最深处被撕裂,毫无征兆地贯穿了溪霞的胸膛!她猛地捂住心口,踉跄一步,脸上血色尽褪,纯净的琉璃色眼眸中瞬间被巨大的、陌生的恐惧和悲伤填满,痛得连呼吸都停滞了。
未等溪霞从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中喘过气,光雾再次剧烈翻涌,景象切换。 这是一处幽深的地底石窟,灵气狂暴紊乱,如同濒死野兽的疯狂反扑。洞壁刻满了扭曲繁复、闪烁着不祥黑红色光芒的禁制符文,令人望之心悸。洞窟中央,一个身影盘坐,周身缠绕着浓稠如墨的戾气与疯狂,脸上表情狰狞扭曲,双目赤红如血,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嗬嗬低吼,仿佛正在被无数无形的恶鬼撕扯吞噬。溪霞就站在他不远处,清晰无比。她不再是那个溪畔纯真的少女。她的衣衫破损,沾染着尘土与暗色的污迹。曾经澄澈的眼眸,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绝望、愤怒、不甘、怨恨……种种激烈到极致的情感在其中疯狂翻搅,将原本的清透彻底焚毁。那眼神,如同被逼入绝境的母兽,凶狠,却又透着令人心碎的绝望。她试图靠近那戾气缠身的身影,伸出的手却在半空中剧烈颤抖。就在这时,那被心魔吞噬的身影骤然爆发出一股毁灭性的力量,狂暴的冲击波猛地撞在她身上!她如断线风筝般被狠狠击飞,撞在冰冷的洞壁上,一口殷红的血雾喷溅而出,在幽暗的光线下触目惊心。身体剧痛,但更痛的是那双眼中瞬间熄灭的火焰,只剩下死寂的灰烬和无边的冰冷怨恨。
光雾并未停歇,第三次景象流转开来,与前两世的惨烈截然不同。 这是一间弥漫着淡淡苦涩药香的静谧小屋。窗外,黄昏的余晖柔和地洒落,将屋内染上一层温暖的橘黄。一个身着素雅青衫的男子半倚在窗边的榻上,面容清俊温润,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病气,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溪霞坐在榻边的小凳上。她低垂着眼帘,正专注地、小心翼翼地用一方素白的丝帕,蘸着温热的水,一点点擦拭着男子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她的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阳光透过窗棂,勾勒着她沉静的侧脸。那脸上,没有了第一世焚尽霞光的炽烈绝望,没有了第二世被荆棘刺穿的怨恨疯狂。只有一种深深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平静,如同经历了狂风暴雨后深邃的海面。然而,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平静之下,是无边无际的、隐忍的哀伤。那哀伤并不尖锐,却沉甸甸地弥漫在她周身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渗透在每一次小心翼翼的擦拭中。擦拭完汗珠,她停下动作,抬起头,目光安静地落在男子苍白的面容上。没有言语,没有哭泣。只有一滴晶莹的泪,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无声地滑出眼角,沿着脸颊缓缓坠落。那滴泪,反射着窗外的夕阳,坠入她脚下微不可查的尘埃里,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却在溪霞的感知中,如同砸碎了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
“啊!”溪霞终于承受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她猛地用双手捂住眼睛,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三生三世的痛苦、绝望、怨恨、悲伤……如同冰冷的、带着倒刺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初生灵魂脆弱的堤防。那绝不仅是目睹他人的苦难,更像是她自己被强行撕裂、投入其中,每一分痛楚都烙印在灵魂最深处。她踉跄着,几乎要跌坐在地,唯有捂住眼睛,才能隔绝那不断在她脑海中重演的地狱景象。泪水汹涌地从指缝间溢出,滚烫地滑过手背。
“这便是‘情劫’。”百花仙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宿命后的苍凉,穿透溪霞剧烈的颤抖和哭泣,“一世情炽如火,焚尽霞光身亦陨;二世怨念成魔,荆棘穿心魂亦碎;三世…爱若静水,放手归云泪成尘。”她看着溪霞颤抖的背影,声音低沉下去,蕴含着无尽的复杂,“每一劫,都是抽筋扒骨,每一世,皆是魂飞魄散之险。此路,九死一生,凶险更胜九天雷劫万倍。”
仙子的目光投向不远处潺潺流淌的浣霞溪水。清澈的溪水倒映着九重天永恒的霞光,此刻水面微微波动,竟然清晰地映照出一幅凡尘画卷——战火硝烟,城池倾颓,正是溪霞刚才所见第一世情劫的起始之地!刀兵相交的铿锵、战马嘶鸣的悲怆、濒死者的哀嚎……这些凡尘的声音仿佛穿透了九重天的壁垒,隐隐约约传入溪霞耳中,更添一分真实与残酷。
“看,”百花仙子指向水镜,“你第一世的劫数,已然开启。那战火烽烟之地,便是你此去凡尘的起点。”
五、溪霞辞仙
溪霞的身体猛地一僵。捂住眼睛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颤抖却奇迹般地渐渐平息下来。那汹涌的泪水,仿佛被某种力量堵在了源头。洞府前陷入了死寂。只有浣霞溪水亘古不变的流淌声,和那水镜中隐隐传来的、象征凡尘劫难的杀伐之音。
时间仿佛凝固了。
许久,久到百花仙子眼中那抹悲悯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叹息时,溪霞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捂着眼睛的手。
她抬起头。
那张脸上,泪痕宛然,如同被暴雨冲刷过的琉璃。然而,那双曾经盛满纯粹好奇、后来被恐惧悲伤淹没的琉璃色眼眸,此刻却像被溪水反复濯洗过一般,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
那澄澈不再是无知的纯净。里面沉淀了太多东西——对那焚身之火的战栗,对那穿心荆棘的恐惧,对那放手之痛的领悟……所有劫难的碎片都沉淀其中,却奇异地没有让这双眼睛变得浑浊,反而洗去了最后一丝懵懂与怯懦,显露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直面宿命的决然。
溪霞的目光,越过了百花仙子悲悯的注视,越过那永恒流淌的仙溪,越过万重霞光与云霭,坚定地、毫无偏移地,落在了水镜中那片燃烧的凡尘之上。那倒映的战火,在她眼中跳跃,不再仅仅是恐惧的源头,更成了一道必须跨越的门槛。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九重天纯净的仙灵之气涌入肺腑,带着溪水的微凉和霞光的暖意,仿佛给予她最后的力量。然后,她对着百花仙子,对着这孕育了她的浣霞溪、蕴霞石,对着这方庇护她千年的仙山云海,极其郑重地、深深拜了下去。
额前的银紫色发丝垂落,拂过她光洁的额头。
再直起身时,她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溪水潺潺,穿透了远处隐约的杀伐,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清越的回音:
“师尊教诲,溪霞……懂了。”
她没有说懂的是什么,是情劫的残酷?是焚身断魂的痛?还是放手如割肉的伤?或许都懂,又或许懂得更多。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水镜中的凡尘烽烟,眼神中的澄澈里,倏然点燃了一点微弱的、却无比顽强的光。
“那劫火之地,”她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初生者的稚嫩,却奇异地蕴含着一种斩断归途的决绝,“亦是弟子……登仙之始。”
话音落下,她不再有任何迟疑。赤足在温润的蕴霞石上轻轻一蹬,那件由纯粹霞光织就的轻纱长裙,瞬间光华流转,裙裾飞扬而起,如同被无形的风托起。
她纤细的身影化作一道决然的流光,仿佛一颗坠向凡尘的星辰,朝着天地孕灵的凡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