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离开时,我又去了槐树下。树干上新刻了个歪歪扭扭的字,旁边多了几道深深的刀痕,里面嵌着点红,像没干的血。我伸手摸了摸,指尖沾到点黏腻的东西,凑近闻,有股铁锈味,还混着点玉米须的腥气。
风穿过玉米地,传来的声,像有人在哭,又像有人在笑。我突然看见玉米地里有个影子,穿着蓝布衫,正弯腰摘玉米,可眨眼间就不见了,只剩下晃动的玉米叶,像无数只手在挥。
抓走林晓雅的三个男人很快被抓了。主犯是邻村的王老五,以前总在玉米地附近晃悠,林晓雅妈说过他几次,骂他不怀好意。另外两个是他的远房亲戚,一个瘸腿,一个豁嘴,常在镇上的赌坊里混。
审讯记录里写着,他们那天在玉米地赌钱,输光了家底,看见林晓雅独自走过,背着个鼓鼓的书包,临时起了歹心。本来想绑了要赎金,王老五在法庭上低着头,声音含糊得像含着块石头,谁知道她喊得太凶,就......
就把她拖进了窑厂。他们发现她书包里只有几本课本和半袋玉米,根本没多少钱,又动了更黑心的念头——王老五的表哥在城里开,专做活器官生意。他们联系了所谓的,在土屋里给她做了手术,摘走了一个肾和部分肝脏,卖给了急需移植的人。那支粉色钢笔,是王老五的侄子抢去玩,后来弄丢了,没想到被林晓雅在土屋的角落找到了半截,藏在嘴里才没被发现。
判决下来那天,林晓雅突然清醒了一阵。她坐在窗边,看着外面被改成鱼塘的玉米地——她妈怕她看见玉米地伤心,开春时请人挖了个坑,蓄满了水,成了片绿油油的鱼塘。我想看看玉米。她轻声说,声音像片羽毛落在地上。
她妈扶着她走到塘边,水面绿得发黑,像块巨大的淤青,漂着几片腐烂的荷叶。风一吹,水面晃出个模糊的影子,穿着蓝布衫,梳着低马尾,手里攥着塑料袋,袋口露出半截玉米。
你看,林晓雅指着影子笑,眼睛里有了点光,像落了颗星星,她在摘玉米呢......
她妈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紧紧抱住她,肩膀抖得像筛糠:那是你啊,小雅,是以前的你......
不是,林晓雅摇摇头,眼神空茫得像被雾蒙住了,以前的我,已经被埋在塘底了。她突然指着水面,声音尖起来,像被踩住的猫,你看!他们在挖!他们又在挖了!
塘边的芦苇丛里,不知何时站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背对着我们,正往水里扔石头,涟漪荡开,影子碎成了片。林晓雅突然尖叫着往回跑,蓝布衫的衣角在风里翻飞,像只折断的翅膀。她脚踝上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在泥地上划出条深沟。
我追上去时,看见她蜷缩在槐树下,用断钢笔在树干上疯狂刻着什么,笔尖断得更厉害,木屑混着血珠掉在地上。他们会来找我的,她喃喃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树洞里的黑暗,瞳孔里映出个小小的影子,他们说,我知道得太多了......知道那个买肾的人是谁......
树洞里,塞着团蓝布,是从她那件蓝布衫上撕下来的,上面沾着玉米须和干硬的泥土,还有颗小小的牙齿,是她换牙时掉的那颗,她一直收在口袋里当宝贝。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掉进了鱼塘,水是冰的,像无数根针扎进皮肤。我看见林晓雅在水底,穿着完整的蓝布衫,手里举着那支粉色钢笔,笔尖对着我,墨水在水里散开,像团血。她的后腰有个洞,水流进去,又从她嘴里冒出来,泡得她的脸发白肿胀。
林晓雅一家搬走那天,天阴得像块湿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她穿着新衣服,是件粉色的连衣裙,可还是习惯性地往口袋里塞东西——这次是块干净的手帕,叠得整整齐齐,上面绣着颗玉米。
我们去南方,她妈跟我妈告别,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手里拎着个旧木箱,锁是坏的,露出里面几件蓝布衫,那边的医生说,或许能治好她。
林晓雅没说话,只是盯着槐树林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那半支钢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车开的时候,她突然摇下车窗,把钢笔扔了出来,笔尖朝上插在泥土里,像个细小的墓碑,塑料钻在阴光下闪着冷光。
我捡起钢笔时,发现笔帽上的塑料钻还在,只是磨掉了个角。笔杆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字,是她以前用圆规尖刻的,刻痕里嵌着点暗红的东西,像干涸的血。
后来,那片鱼塘总有人说怪事。有钓鱼的人说,深夜看见水面上漂着件蓝布衫,捞上来却只剩团水草,腥气熏得人三天吃不下饭;还有人说,听见玉米地旧址传来的响,像是有人在摘玉米,走近了却什么都没有,只有脚边多了几根湿漉漉的玉米须。
我考上高中那年,回了趟村子。鱼塘的水更黑了,像块凝固的墨,岸边的槐树长得更粗,树干上的刻痕被风雨磨得浅了,却依然能看出字的轮廓,只是笔画里的红,像永远不会褪色的血,雨天时会变得湿漉漉的,像刚渗出来的新血。
有个小孩在槐树下捡玉米,说树洞里有会动的须子。我伸手进去摸,指尖触到团软软的东西,拽出来一看,是绺黑色的头发,缠着黄澄澄的玉米须,像多年前林晓雅攥在手里的那团。头发里还裹着张纸片,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用粉色钢笔写着玉米熟了,等你回家。
字迹歪歪扭扭,墨水已经发灰,却能看出是林晓雅的笔迹——她总爱把字的竖钩写得特别长,像根伸出去的藤蔓。
我把头发和纸片塞回树洞,指尖沾到点黏腻的液体,凑到鼻尖闻了闻,是泥土混着水草的腥气,还有点若有似无的钢笔墨水味。
转身时,看见鱼塘边站着个老人,是村里的老支书,正往水里撒鱼食。他看见我,叹了口气:那丫头走的时候,攥着我的手说,叔,帮我照看那棵槐树......你说这好好的孩子,怎么就遭了这种罪......
他撒完最后一把鱼食,往回走时又说:前阵子夜里,我听见槐树下有动静,出去一看,就见水面上漂着个蓝布衫影子,对着槐树磕了三个头,然后沉下去了......第二天,鱼塘里浮上来好多玉米须,缠成一团,像条辫子......
我没接话,只是盯着那棵槐树。风穿过树叶,作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又像林晓雅以前蹲在树下剥玉米时的动静。
离开村子那天,我特意去了趟玉米地旧址。那里已经种上了水稻,绿油油的禾苗在风里起伏,像片绿色的海。只有那棵槐树还在,孤零零地立在田埂边,树干上的刻痕被新长出的树皮裹住了大半,只露出个模糊的字边。
走了很远,回头看时,阳光正好穿过槐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无数只晃动的手。恍惚间,仿佛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女孩蹲在树下,手里攥着塑料袋,里面的玉米须从袋口露出来,黄澄澄的,在风里轻轻晃。
她抬头朝我笑,眼睛亮得像浸在井水里的玻璃珠,嘴里喊着:等玉米熟了,给你送一麻袋......
声音被风扯碎,散在稻浪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林晓雅。只是每年玉米成熟的季节,总会收到个匿名包裹,里面装着几根晒干的玉米须,用蓝布小块包着,布上总有个淡淡的钢笔印,像朵没开完的小花。
邮局的人说,寄件地址是南方的一个小镇,没有具体门牌号,寄件人栏写着槐树下。
我知道,是她。
她还在等玉米熟,等那个永远回不去的夏天。而那片玉米地的回响,大概会缠着这方水土,缠着每个记得她的人,直到玉米再熟成金黄,直到蓝布衫的影子彻底融进年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