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灯!\"我突然想起白天那道线见光就缩的样子,拽着小满往客厅退,顺手撞翻了落地灯。暖黄的灯泡摔在地上炸开,碎片溅起的瞬间,那些在空中晃悠的细线突然像被烫到似的往回缩,露出被遮挡的窗户——月光涌进来,把细线照得透亮,能看见里面裹着的细小土粒,和小满花坛里挖的一模一样,还有几根枯黄的草茎,像人的头发。
我们连滚带爬地冲出家门,楼道里的声控灯被脚步声惊醒,惨白的光线下,每层台阶的缝里都钻出细线,正往上爬。小满突然\"哇\"地哭出来,指着我的后背:\"陈叔......你的衣服......\"
抬手摸去,后背上爬着道线,从衣领一直拖到裤脚,冰得像块烙铁。它还在长,线尾已经缠上了我的脚踝,像要把我拖回那个爬满黑线的房间。我突然想起早上揉纸团时,指尖无意间被铅笔划破,血珠滴在了线上——原来它认的不是画,是画者的血。
小区保安亭的灯亮着,老张正趴在桌上打盹,口水淌了满桌,桌上的收音机还在响,咿咿呀呀唱着黄梅戏。我们撞开亭门时,他惊得跳起来,手里的电棍\"啪\"地放出电光。那些追来的细线在电光里瞬间蜷成一团,像被烧过的棉线,落在地上化成了黑灰,散发出股焦糊味,像烧头发的味道。
\"这......这是啥?\"老张的电棍还在滋滋响,看见小满胳膊上没褪尽的线痕,脸都白了,\"前阵子......前阵子三单元的老李说家里总掉墙皮,墙缝里还钻出黑丝,擦了又长......\"
小满突然往我身后躲,指着保安亭的窗户。玻璃上不知何时爬满了细线,正慢慢织成个歪歪扭扭的\"鬼\"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只手指,正对着我们的方向。窗台上的花盆倒了,泥土撒了一地,里面钻出无数道细线,缠上了老张的皮鞋,像在往鞋里钻。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小满的妈妈匆匆赶来,手里攥着把剪刀,是那种老式的铁剪刀,刃口还沾着锈,据说是她奶奶传下来的。她哆嗦着剪下小满胳膊上残留的线,断口处渗着黑水,落在地上\"滋滋\"响,像在腐蚀水泥地,留下一个个小小的坑。
\"那画......\"她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小满说他把画藏在枕头底下了......\"
我看着窗外慢慢亮起来的天,阳光正爬过高楼的檐角,把墙面染成金红色。那些在黑暗里张牙舞爪的细线,在光里渐渐淡去,却在墙根、地砖缝、花坛泥土里,留下无数细小的黑痕——像无数道等待被重新画起的线。
小满突然拽了拽我的衣角,小手摊开,里面躺着截铅笔头,笔芯黑得发亮,比普通铅笔芯更黑,像浸过墨。\"它说......\"他的声音细若蚊蚋,眼睛盯着铅笔头,像在看什么怪物,\"还没画完呢。\"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区公告栏的白色墙面上,不知何时多了道新的线,从一张水电费单爬出来,顺着墙根往保安亭延伸。线的末端,用指甲刻着个小小的\"满\"字,旁边还歪歪扭扭地跟着个\"陈\"。老张正拿着铲子铲那些黑痕,铲过的地方露出新鲜的水泥,可没过几秒,又有细线从里面钻出来,像永远除不尽的杂草。
\"李奶奶说,\"小满的妈妈突然开口,声音发颤,\"以前这小区是片坟地,迁坟的时候......有户人家的棺材里没找到尸骨,只找到支断铅笔,笔杆上缠着黑线......\"
我突然想起那张被揉皱的画纸,想起上面反复被描黑的线。也许从一开始,我们画的就不是鬼,而是那些没被好好送走的东西,借着手,借着眼,借着笔尖的血,一点点爬回这个世界。
那天下午,我把所有的画具都扔了,包括那支2b铅笔。可晚上回家时,发现绘图板上凭空多了道线,从左上角画到右下角,尾端带着个熟悉的弯钩。线的旁边,用铅笔写着行小字,笔迹稚嫩,像小满的:\"陈叔,它说要画完我们。\"
小区里开始流传怪事。有人说在花坛里挖到缠着线的回形针,有人说家里的墙缝里钻出黑线,还有人说,夜里听见孩子的笑声,跟着笑声找过去,只看见地上爬着道线,尽头是片黑泥。
我再也没见过小满。他妈妈带着他搬走了,听说去了南方,临走时把那个铁皮文具盒埋在了花坛里,上面压了块石头。可没过几天,石头被挪开了,文具盒不见了,原地只留下道线,弯弯曲曲的,像条没头没尾的蛇。
后来,我也搬了家。新家的墙很白,我特意选了没有花纹的壁纸,可还是在深夜看见墙上爬着细线,从插座缝里钻出来,慢慢织成网。有时在电脑上画图,鼠标会突然自己动,在屏幕上画出道线,尾端带着个弯钩,像在打招呼。
有天加班到凌晨,打印机突然自己启动了,吐出张白纸,上面画着道线,线的中间站着两个小人,一个高,一个矮,被线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纸的背面,用黑笔写着两个字,墨迹深得像要透纸而过:
\"画完。\"
我盯着那两个字,突然盯着那两个字,突然觉得后颈一阵发凉,像有人对着我的衣领吹了口气。打印机还在嗡嗡作响,指示灯绿得发渗,仿佛有双眼睛在里面盯着我。我猛地拔掉电源,纸张飘落的瞬间,看见桌角的美工刀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刀刃上沾着点黑色的污渍,像干涸的墨,又像凝固的血。
接下来的几天,怪事变本加厉。早上醒来,发现枕头上缠着几根黑色的细线,质地像棉线,却带着股土腥味;刷牙时,牙膏泡沫里漂着细小的黑渣,漱口时总感觉喉咙里卡着东西,咳出来一看,是半根枯黄的草茎,和小满花坛里的一模一样。
我开始失眠,夜里总听见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从客厅传来,又像是从墙里钻出来的。有天凌晨,我终于忍不住开灯查看,客厅空荡荡的,只有茶几上的玻璃杯里浮着一层黑色的絮状物,像被搅浑的墨水。而沙发底下,露出半截画纸,正是我当初扔掉的那张——被揉皱的纸团不知何时被摊平,上面的线被人用深色的笔反复涂抹,已经黑得发亮,像条嵌在纸上的蜈蚣。
更吓人的是,纸上多了个小小的人影,画在弯钩的末端,穿着件小小的蓝布衫,像极了小满常穿的那件。人影旁边还有个高些的轮廓,线条粗糙,显然是急急忙忙画上去的,脖子那里歪歪扭扭地绕了几圈线,像是被勒住了。
我抓起画纸冲到楼下,想把它烧掉。小区的垃圾桶旁堆着些枯枝,我掏出打火机,火苗刚舔到纸边,就被一阵风吹灭了。风里混着股熟悉的霉味,抬头看见三楼的窗户开着,小满家的窗帘被风吹得飘了出来,像条白色的带子,末端似乎缠着什么黑色的东西,正慢慢往下垂。
“画完它。”
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细得像发丝,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我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路灯的光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影子的胳膊那里,赫然多了道黑色的线,从肩膀拖到地上,和纸上的线连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我坐在书桌前,重新拿起了铅笔。不是绘图笔,是支最普通的hb铅笔,笔杆上还沾着点黑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笔筒里的。画纸摊开,上面的线像有了生命,在灯光下微微发亮。我握着笔的手在抖,笔尖落在纸上,不由自主地顺着既有的线条延伸——画那个高些的轮廓,画他抬起的手,画他脚下蔓延开的线。
线越画越长,从纸的边缘溢出来,爬在桌面上,钻进键盘底下,又顺着桌腿爬到地板上,和沙发底下的线汇合。我像被催眠了一样,机械地画着,直到铅笔芯用尽,在纸上留下个深深的黑痕。
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打印机不再嗡嗡作响,墙里的“沙沙”声停了,连窗外的风声都静了下来。我瘫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张画——两个被线缠在一起的人影,终于完整了。高的那个手里握着半截铅笔,矮的那个手里攥着枚回形针,他们脚下的线汇成一片黑色的海洋,像小区花坛里的黑泥。
第二天,我请了假,把画纸折成小小的方块,埋进了小满家楼下的花坛。埋的时候,铲子碰到个硬硬的东西,挖出来一看,是那个铁皮文具盒,里面的半截铅笔、断橡皮、生锈的回形针都在,只是多了张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谢谢陈叔。”
字迹歪歪扭扭,像小满的,又像“它”的。
从那以后,小区里的怪事渐渐少了。有人说老张用艾草熏过整个小区,有人说迁走的那户人家托梦说“线够长了”,没人说得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依然住在那个小区,只是再也没画过线,书桌里永远备着一块橡皮,擦掉不小心划出的痕迹。
偶尔在深夜,我还是会听见轻微的“沙沙”声,像有人在纸上画画。但我知道,那道线终于画完了,像个闭环,把该带走的、该留下的,都圈在了里面。
只是每次路过小满家楼下的花坛,我总会多看几眼。那里的草长得特别旺,绿油油的,中间却有一道细细的黄痕,像被什么东西压过,永远长不出草来。风一吹,草叶晃动,那道黄痕就像在慢慢蠕动,像一条永远画不完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