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野菜宴(2 / 2)

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着冲进了黑暗里。老黄狗想跟出去,被李老栓一脚踹了回去,\"嗷\"地叫了一声,呜咽着缩到桌底,眼睛在暗处亮得像两点绿火。

外乡人明显坐不住了,手在膝盖上搓来搓去,搓得裤子\"沙沙\"响:\"大叔,我还是......\"

\"急啥。\"李老栓往他碗里添了点热水,水壶底\"哐当\"撞在碗上,\"狗子快得很,那小子打小就野,黑天瞎地也能摸着路。\"他说着,往灶房喊,\"孩他娘,加点柴,别让肉凉了。\"

灶房里的鸡肉开始\"咕嘟\"响,油星溅在灶台上,\"滋滋\"地冒白烟。李狗子他娘用抹布擦着,抹布是块破棉袄改的,黑得发亮,上面还沾着点干了的面疙瘩。她擦得很慢,一下一下,像在数油星子,嘴里还念念有词,听不清说啥。

外乡人突然站起来,说要解手,李老栓指了指院角的茅房。外乡人走出去时,脚步有点飘,李老栓的目光像条蛇,跟着他的影子动。等外乡人进了茅房,李老栓突然往灶房走,压低声音跟他婆娘说了句啥,灶房里的\"咕嘟\"声停了。

李狗子没去河湾。

他蹲在院墙外的老槐树下,槐树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像鬼爪。镢头被他攥得发烫,手心的汗渗进木柄的纹路里,滑溜溜的。篮子扔在脚边,空的,柳条的破洞对着天,像只睁着的眼睛。

风从河湾方向吹过来,带着水腥气,还有点腐烂的草味。他想起小时候跟爹来这剜野菜,爹的大手牵着他的小手,苦苣的苦味混着爹的汗味,那时候爹总说:\"狗子,多吃点苦,长大才有力气。\"可现在,他有力气,却没东西吃。

他摸了摸后腰的柴刀,刀柄磨得光滑,又摸了摸手里的镢头,刃口在月光(云稍微散了点)下闪着冷光。他想起锅里的鸡肉,油汪汪的,肯定炖得烂烂的,一抿就能化在嘴里。他又想起外乡人身上的蓝布褂——那布料,比村里地主穿的还好,说不定里面缝着钱,或者粮食票。

他突然站起来,膝盖\"咔哒\"响了一声,在这静夜里格外清楚。转身往院里走时,脚踩在一片枯叶上,\"咔嚓\"响,吓得他屏住呼吸。老黄狗在门口探了探头,看见他,夹着尾巴又缩了回去,喉咙里的呜咽声像猫叫。

屋里的灯还亮着,李老栓正跟外乡人说话,声音不高,像蚊子哼哼,听不清说啥。李狗子踮着脚绕到窗根下,窗纸破了个洞,他往里瞅——油灯的光把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佝偻的树桩,外乡人的影子则直挺挺的,坐在炕沿上。

他听见爹说:\"......去年收成不好,狗子他娘病着,药钱都掏不起,家里就这条件......\"声音里带着点哭腔,不像平时的爹。

外乡人叹了口气,声音有点闷:\"都不容易,我这一路过来,见多了饿死人的村......\"

李狗子举起了镢头。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啥要举起来,只觉得胳膊像被什么东西牵着,沉甸甸的。镢头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条大蜈蚣。风灌进他的领口,凉得像冰,冻得他打了个哆嗦,却没放下镢头。他想起锅里的鸡肉,想起娘黄纸似的脸,想起外乡人肩上的空麻袋——说不定,那麻袋里藏着粮食呢?藏着能让全家活下去的粮食。

屋里的说话声停了,李老栓好像要起身,影子在墙上晃了晃。李狗子猛地冲进屋里,镢头带着风声砸下去。

\"哐当!\"

不是砸在人身上,是砸在灶台边的水缸上。水缸裂了道缝,\"咔嚓\"声像骨头断了,水\"哗哗\"地流出来,浇灭了灶火,屋里一下子黑了,只剩下油灯的光在晃。

\"谁?!\"李老栓的声音惊得发颤,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李狗子站在黑暗里,镢头掉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在屋里荡来荡去。外乡人摸索着往门口挪,被门槛绊倒,\"哎哟\"一声,听声音摔得不轻。李狗子他娘没出声,像是吓傻了,灶房里静得只有滴水声。

\"是我。\"李狗子的声音比水缸裂得还碎,抖得不成样子。

李老栓摸到火柴,\"嚓\"地划亮,火光中,他看见儿子满脸是汗,汗珠顺着下巴往下滴,滴在地上的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儿子的嘴唇哆嗦着,像寒风里的树叶。

\"你疯了?!\"李老栓的声音劈了,像被扯断的麻绳,\"剜的野菜呢?\"

李狗子没说话,突然转身往外跑,篮子和镢头都没带。他跑过门槛时,又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却没回头,冲进了黑夜里。老黄狗追了出去,很快,远处传来狗叫声,越来越远,最后没了声息。

外乡人终究没吃成那锅鸡。他说有点急事,连夜告辞,说话时还捂着胳膊——刚才摔倒时蹭破了皮,渗出血珠。李老栓留不住,只好把鸡捞出来,用荷叶包了让他带着。荷叶是中午从河湾摘的,还带着点泥,包着鸡肉,油把荷叶浸得透亮。

外乡人走的时候,脚步很快,像后面有啥追着,连句\"谢谢\"都没说利索。李老栓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直到那影子钻进黑暗里,才\"啐\"了一口,转身回屋。

李狗子一夜没回来。

第二天一早,李老栓扛着镢头去河湾找,老黄狗跟在他身后,耷拉着尾巴,走几步就嗅嗅地,像是在找啥。河湾的泥地上有串脚印,很深,像是负重走的,一直往河中心延伸,水边还漂着只鞋,是李狗子的,鞋帮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脚趾头印。

\"这混小子。\"李老栓蹲在河边,烟杆掉在地上,他没捡,只是望着河水发呆。河水浑浊得很,漂着些烂草,像有人的头发。\"咋就这么傻......\"他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散了。

他娘在家里哭,哭声像猫叫,哑哑的。哭着哭着就晕过去了,李老栓把她抱到炕上,摸她的手,凉得像冰。醒来后她就哑了,再也没说过一句话,每天就坐在灶前,看着那口破锅发呆。

那锅鸡,李老栓自己吃了三天。他说,肉有点柴,像嚼树皮,还塞牙。他把鸡骨头都嚼碎了,咽下去,说这样不浪费。

后来,村里人都说李狗子是饿疯了,想抢外乡人的麻袋,没抢成,怕被爹揍,跳河了。只有李老栓不说话,每天扛着镢头去河湾转,转累了就坐在河边抽烟,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像他眼里的光,时有时无。

直到那年冬天,河面结了冰,冰厚得能走人。有个孩子在冰上滑冰,冰裂了,掉进去,捞上来的时候,冻得发紫,手里却攥着半块骨头,不是鸡骨,是人骨,上面还沾着点布丝,蓝盈盈的——像外乡人穿的那件蓝布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