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要伸手,就被外婆的哭声惊醒了。她坐在床边,眼泪流了一脸,手里攥着那张老照片,照片都被她的眼泪泡软了,\"妈,你别带她走......要带就带我走吧......当年是我没照顾好你......\"
现在太外婆家的老房子已经塌了一半,楼梯被埋在瓦砾里,去年村里清拆,据说有人在最底下的台阶缝里,挖出了根红木拐杖,杖头的小菩萨还在,只是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像个筛子。拐杖上缠着根头发,灰白的,很长,不知在里面缠了多少年。
每次路过那条巷子,我总觉得能听见\"咯吱\"声,像有人在爬楼梯。风从断墙里钻出来,带着股淡淡的香,像太外婆身上的味道。我不敢回头,怕看见个穿藏青色衣裳的婆婆,正站在瓦砾堆里,对我笑,手里的拐杖往楼梯的方向指,说:
\"上来啊,小宝,我等你呢,糖都快化了......\"
那之后,我总在夜里听见拐杖声。
不是真的拐杖敲地,是那种\"笃、笃\"的节奏,藏在窗外的风声里,或是墙缝的虫鸣里。有时刚要睡着,那声音就钻进来,一下一下敲在耳膜上,像太外婆在催我开门。
外婆的病越来越重,白天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有天她突然拉着我的手,眼神亮得吓人,像是回光返照:\"小宝,你太外婆的木簪子......还在楼梯第二级台阶的缝里......\"她的手指抖得厉害,\"那年她摔下来,簪子掉了......我不敢捡......\"
我愣了愣,想起梦里太外婆的发髻,确实松松垮垮的,像少了点什么。
\"你去......帮我取回来......\"外婆的声音气若游丝,\"她惦记着呢......不然......她总来......\"
我没敢答应。那老房子早就成了危房,墙都裂了缝,风一吹就晃,谁敢往里面钻?可外婆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有钩子,把我的心都勾得发疼。
三天后,外婆还是走了。走的时候眼睛睁着,嘴角带着点笑,像看见了什么人。
处理完外婆的后事,我揣着把螺丝刀,往太外婆家的巷子走。正是黄昏,夕阳把巷子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条黑蛇。老房子塌了一半的墙在风中晃,砖头上的青苔绿得发黑,像泼了层墨。
楼梯果然被埋在瓦砾里,只露出最底下的两级台阶,木头都朽了,一踩就往下掉渣。我蹲在台阶前,用螺丝刀撬第二级台阶的缝,里面全是黑泥和碎木屑,撬着撬着,刀尖碰到个硬东西。
是根木簪子。
簪子头的小菩萨被磨得只剩个轮廓,红木头沁着黑,像吸饱了血。我捏着簪子尾往外拔,却发现它被什么东西缠着,拽了两下才拽出来——是缕灰白的头发,缠在簪子的雕花处,打了个死结,像有人故意系上的。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咯吱\"声。
我猛地回头,看见塌了的墙后面,站着个婆婆,背驼得像座桥,穿藏青色的褂子,手里拄着根红拐杖,正对着我笑。她的领口别着银别针,在夕阳下闪了闪,鞋头的白花几乎看不见了。
\"你来了。\"她的声音像旧棉花,\"我等你好久了。\"
我手里的木簪子突然变得滚烫,像块烧红的烙铁。楼梯上方的瓦砾堆里,传来\"笃、笃\"的拐杖声,越来越近,像是有人正从塌了的楼梯上往下走,每走一步,头顶的碎砖就往下掉两块。
\"外婆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像被冻住了。
太外婆往楼梯上指了指,嘴角的笑更深了:\"她在上面呢,说要给你拿橘子糖。\"她的眼睛灰蒙蒙的,却好像能看透我心里的恐惧,\"当年她总偷我的糖给你妈,现在轮到她给你偷了。\"
我这才想起妈妈说过,外婆小时候总被太外婆骂,因为偷偷拿太外婆的糖给妹妹——也就是我的三姨婆。原来太外婆什么都记得。
瓦砾堆里的\"咯吱\"声停了,接着传来外婆的声音,很轻,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小宝,上来呀,糖在红盒子里......\"
我的脚像被钉住了,动弹不得。太外婆朝我伸出手,她的手枯瘦得像根树枝,指甲盖泛着青,\"来吧,楼上不挤,我们都在等你。\"
风突然大了,卷起地上的碎木屑,迷了我的眼。等我揉开眼睛,太外婆已经不见了,只有那根红拐杖斜插在瓦砾堆里,杖头的小菩萨正对着我,像在笑。
我手里的木簪子\"啪\"地掉在地上,滚到楼梯缝里,不见了。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拖着个看不见的人。口袋里的螺丝刀不知何时变成了块橘子糖,玻璃纸红得像血,糖块已经化了,黏在手心,甜得发腻,像太外婆身上的味道。
夜里,我又听见了拐杖声,这次很近,像在客厅里。我壮着胆子开灯,看见茶几上放着个红盒子,是外婆以前装糖的盒子。盒子敞着口,里面空空的,只有张糖纸,上面印着橘子图案,和我掉在太外婆家的那张一模一样。
盒子旁边,放着根红木拐杖,杖头的小菩萨千疮百孔,缠着缕灰白的头发。
从那以后,每个黄昏,我都会往太外婆家的巷子走。站在塌了的墙外面,听里面传来\"咯吱\"的楼梯声,\"笃、笃\"的拐杖声,还有外婆和太外婆的笑声,像很多年前那个忌日,她们姐妹几个坐在八仙桌旁,说着笑着,忘了时间。
有次我看见墙缝里伸出只手,手里攥着块橘子糖,玻璃纸在夕阳下闪了闪。我刚要去接,那手就缩回去了,只留下句很轻的话,像风说的:
\"明天再来呀,糖给你留着。\"
现在那老房子已经被推平了,盖上了新的小楼,可我总觉得,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还有道楼梯,黑黢黢的,挂着蓝布帘。帘后面,有个穿藏青色褂子的婆婆,正拄着红拐杖往下走,一步,又一步,\"咯吱\"、\"笃笃\",像在说:
\"别跑呀,我们都在等你呢。\"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顺着那楼梯走上去。看看外婆说的红盒子,看看太外婆的银别针,看看她们到底藏了多少橘子糖。
毕竟,她们都在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