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们四个挤在父母的双人床上,谁都没睡。爸爸举着手电筒照了半夜,光柱在浴室门口、我的卧室门口来回晃,像在画一道无形的防线,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敢把电筒关掉。哥哥一直哭,哭累了就抽噎,眼睛死死盯着浴室的方向,睫毛上挂着泪珠,像怕里面突然钻出什么东西。
第二天一早,哥哥就发起了高烧。
脸蛋烧得通红,像涂了层胭脂,躺在床上说胡话,一会儿喊\"影子别过来\",一会儿叫\"姐快跑\"。妈妈用酒精给他擦手心脚心,他却抖得更厉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说\"凉,像影子碰我\"。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了,翻了翻他的眼皮,摸了摸他的额头,说是\"吓掉了魂\",开了些退烧药,可怎么吃都不管用,体温像爬坡似的往上升,眼神也越来越迷糊,像蒙了层白雾。
我坐在床边守着他,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哥哥看到的\"我\"是谁?那个从床尾离开的影子,是不是跟着\"她\"进了浴室?我突然想起昨晚的噩梦,那团黑影子压过来的时候,后颈像是沾了什么东西,凉飕飕的,甩都甩不掉,现在摸起来,还有点发麻。
\"影子......在墙上......\"哥哥突然睁大眼睛,眼球浑浊,直勾勾指着天花板,嘴唇哆嗦着,\"它在笑......嘴角咧到耳朵根......\"
我猛地抬头,天花板上空空的,只有去年贴的福字,边角有点卷。可顺着哥哥的目光看过去,阳光从窗缝照进来,在墙上投下院外老槐树的影子,枝枝蔓蔓的,像个张开的大手,五指弯着,正往下抓。
\"别怕,是树影。\"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烫得像火炭,皮肤干燥得起皮,\"哥,你看清楚,没有影子......\"
\"有......\"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气若游丝,眼睛慢慢闭上,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它跟着你回来的......从老井那边......你掉的东西......\"
老井?我心里咯噔一下。老家院外三十步远,有口枯井,用块大青石板盖着,边缘长满了青苔。奶奶说那井邪乎,民国时淹死过个外乡人,穿黑布衫,没捞上来,井水后来就慢慢干了,\"阴气重,别靠近\"。这次回来,我和哥哥偷偷掀开石板看过,里面黑黢黢的,深不见底,扔块石头下去,半天都没回音,只有股凉气往上冒,吹得人后颈发麻。
难道和那口井有关?
下午的时候,奶奶颤巍巍地来了。她一进门就皱着眉,鼻子嗅了嗅,往屋里扫了一圈:\"咋这么重的阴气?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她走到哥哥床边,枯瘦的手搭在他的额头上,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脸色一下子沉了,皱纹堆在一起,像块老树皮,\"是井里的东西跟着回来了。\"
\"井里有啥?\"妈妈急得眼圈发红,声音都带了哭腔。
\"老辈人说,那外乡人死得冤,魂魄附在井里,见了年轻娃就想拽下去作伴,\"奶奶往窗外看了看,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用气音说的,\"你们是不是动过井盖?\"
我和妈妈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哥哥昨天下午确实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掀开过石板,还跟我说听见里面有\"咕嘟\"声,像水开了。
奶奶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油乎乎的,打开,里面是些糯米和七根银针,往哥哥枕头底下一塞:\"压着,别让它再附身子。\"她又走到我的卧室,盯着床尾看了半天,突然说,\"这影子是冲你来的,你是不是在井边掉过啥东西?\"
我想了想,昨天下午在井边整理头发,皮筋断了,掉在地上,是根黑色的,上面镶着个小蝴蝶——那是哥哥去年送我的生日礼物,他攒了半个月零花钱买的。当时光顾着追跑远的鸡,没顾上捡。
\"糟了,\"奶奶的脸更白了,手都开始抖,\"那东西借物附身,皮筋上有你的气,它跟着回来了。\"她拉着我就往外走,\"走,去井边烧点纸,把皮筋赎回来,跟它说清楚,别再跟着了。\"
到了井边,奶奶让我按住石板,她从篮子里掏出黄纸和香。打火机\"咔嚓\"响了好几下才打着,火苗窜起来,舔着黄纸,很快烧成灰。奶奶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又快又急,像在跟谁讨价还价。她让我对着井口喊:\"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我不要了,给你烧纸了......\"
纸灰被风吹进井里,打着旋往下落,像无数只黑蝴蝶。我喊到第三遍时,井里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有东西掉了下来,震得脚下的地皮都颤了颤。奶奶脸色一变,赶紧把石板盖回去,又用旁边的湿泥把缝糊住,\"别再开了,这东西记仇,再惹它就麻烦了。\"
回到家,哥哥的烧真的退了些。他醒过来,看见我就哭,这次不是吓的,是委屈,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姐,我昨天看见的不是你,是影子变的,它穿着你的睡衣,可脸是黑的,没有眼睛,只有两个洞......\"他抓着我的手,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了,\"它进浴室时,影子在墙上拖得老长,像条蛇......\"
我摸着他的头,心里发毛。影子能变成我的样子,那它是不是还能变成别人?它在我床尾蹲了那么久,到底在看什么?
那天晚上,我们把所有的灯都开着,客厅的灯、卧室的灯、走廊的灯,连厨房的灯泡都拧亮了,光把每个角落都填满,可照得越亮,越觉得暗处藏着东西。我和哥哥挤在父母中间,他紧紧抓着我的手,指缝里全是汗,整夜都在哆嗦,像只受惊的兔子。
半夜的时候,我听见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像有人在洗澡。
爸爸举着手电筒过去看,浴室的门又虚掩着,和昨晚一模一样。里面空空的,可水龙头是开着的,热水哗哗地流,镜子上蒙着层白雾,上面用手指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嘴角咧得很大,像小孩子画的,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爸爸\"啪\"地关掉水龙头,白雾里的笑脸慢慢淡了,可我站在门口,总觉得那镜子里还有个影子,站在爸爸身后,黑黢黢的,正透过镜子往我们这边看,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更深的黑洞。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收拾东西回了城里。车开出村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老家的方向,院外的老槐树影影绰绰,像个站着的人影。哥哥的病彻底好了,可再也不敢提回老家的事,连奶奶打电话都不敢接,每次铃响,他就往沙发底下钻,浑身发抖。
我把那件白睡衣扔了,可总觉得背后凉凉的,像有个影子跟着。尤其是晚上走路,总忍不住回头看,怕看到团黑黢黢的东西,正贴着墙根跟过来,脚不沾地,像片被风吹动的纸。
去年过年,奶奶在电话里说,老家的井被填了,村里要盖新房,用推土机推平的,\"填了好,填了干净\"。我松了口气,可夜里还是会做噩梦,梦见那口井没被填,黑黢黢的井口对着我,里面飘出根黑皮筋,上面的小蝴蝶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只真的蝴蝶,扑扇着翅膀,正往我眼前飞。
哥哥也说,他总梦见浴室的镜子,上面的笑脸越来越清楚,还会动,嘴角咧得越来越大,最后把整个镜子都占满了,\"它在笑我们跑不掉......\"
前几天整理旧物,我在初中的相册里翻出张照片,是去年暑假在老家拍的。照片上我和哥哥站在院子里,他搂着我的肩膀,笑得露出豁牙,我举着刚摘的石榴,背景是堂屋的木门。可放大了看,我身后的墙角有团黑影子,像个人蹲在那儿,正往镜头外看,边缘模糊,和我卧室床尾的影子一模一样。
而哥哥的脚边,掉着根黑皮筋,上面的小蝴蝶,和我掉在井里的那只,连翅膀上的纹路都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