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控灯没亮,他没跺脚,走路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
那影子在床边停住了,光带里映出他弯腰的动作,好像在看我。我握紧剪刀,指节发白,手心里全是汗,把剪刀柄都浸湿了。突然想起外婆说的,淹死的人怕火,也怕铁器。就在这时,那影子突然抬起头,帽檐下露出双眼睛,黑得像深潭,正对着我,瞳孔里映着窗外的月光,亮得吓人。
\"嗝。\"
他打了个嗝,这次的味道变了,带着点甜,像外婆腌的萝卜干,去年冬天腌的,放在缸里,用石头压着,酸中带甜。
我尖叫着把剪刀扔过去,却听见\"哐当\"一声,剪刀掉在空无一人的地板上,在光带里闪着冷光。妈妈被吵醒了,举着台灯冲进来,灯泡的光晕在墙上晃,像个跳动的鬼火。灯光照在地板上,只有我的脚印,光带里空空荡荡,连点灰尘都没有,只有那把剪刀躺在中间,像只张着嘴的小兽。
\"又做梦了?\"妈妈摸我的额头,她的手心很烫,带着股油烟味,\"你这孩子,是不是吓着了?明天让你爸去庙里求张符。\"
我盯着卫生间的门,门缝里漆黑一片,像个张开的嘴,等着吞人。
第二天放学,我绕道去了旧货市场。卖镜子的老头坐在小马扎上,抽着旱烟,烟袋锅子\"滋滋\"响,烟圈飘到他身后的镜子上,慢慢散开,像朵蘑菇。我指着他身后那面和我家卫生间一模一样的镜子,声音发颤:\"大爷,这镜子......以前是谁的?\"
老头吐出个烟圈,眯着眼看我,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你家也有?\"他的烟袋锅子往地上磕了磕,烟灰落在他的黑布鞋上,\"这是前几年拆迁,从河边那栋老房子收的,那家有个小姑娘叫秀儿,冬天掉河里了,才八岁,她的镜子就留在卫生间......听说那镜子邪乎得很,半夜总有人梳头,还打嗝,像刚吃了萝卜......\"
他指了指镜子边缘的木头:\"你看这儿,有个小豁口,是那小姑娘用牙咬的,说要做个记号,怕她妈找不到......她掉下去那天,她妈去镇上赶集,答应给她买红头绳,她就咬了个记号,说等妈回来就能看见......\"
我凑近一看,果然有个月牙形的豁口,边缘还留着点牙印,深深浅浅的,和我家那面镜子上的一模一样。镜中我的身后,那个穿蓝羽绒服的小男孩正踮着脚,往老头的烟袋锅里看,嘴角沾着点黄色的东西,像没擦干净的鸡蛋黄——妈妈早上煎鸡蛋时,确实溅了点在我棉袄上,我没来得及擦。
\"她不是坏东西。\"老头突然说,把烟袋锅子往怀里揣,棉袄的补丁蹭着锅沿,\"就是想找人说说话。她掉下去那天,天特别冷,河面上刚结冰,她想捞掉下去的红头绳,冰破了......喊了半天没人应,她哥在上学,她爸在外地打工......\"
回家的路上,我在供销社买了根胡萝卜,洗得干干净净,上面还带着点泥土,蹭在塑料袋上\"沙沙\"响。走到小区门口的河边时,看见个穿蓝羽绒服的小男孩蹲在栏杆旁,正往水里扔石子,\"扑通......扑通......\",涟漪一圈圈散开,很快又冻住了。他的背影很熟悉,羽绒服的帽子上沾着点冰碴,和我早上在镜子里看到的一样。
\"喂。\"我把胡萝卜递过去,手在抖,胡萝卜上的水珠滴在我手背上,凉得像针,\"给你。\"
他慢慢转过身,脸依然藏在帽子里,只露出个通红的鼻尖,像颗小草莓。接过胡萝卜时,他的手指冰得像块铁,碰到我的手背,冻得我一哆嗦,像被蜜蜂蛰了。\"嗝。\"他咬了口胡萝卜,打了个饱嗝,这次的味道不腥了,带着点甜,像晒过的阳光。
\"梳子......\"他的声音很轻,像被冻住了,每个字都带着点颤音,\"在床底下......\"
我这才想起,早上掉在卫生间的梳子不见了,妈妈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那天晚上,我在自己的床底下找到了那把断齿的梳子。它被藏在积灰的鞋盒里,旁边放着个小小的红布包,布是碎花的,磨得发亮。打开一看,里面是半根胡萝卜干,皱巴巴的,和几颗乳牙,小小的,白白的,像玉米粒。外婆说过,小姨掉河里那天,口袋里除了没吃完的胡萝卜,还有刚换下来的乳牙,她总说要把牙留着,等长大了看看有多大,还说要和我的牙比一比。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在镜子里见过那个小男孩。但有时早上洗脸,会发现镜子上多了片水汽,用手一抹,能看见个小小的\"谢\"字,笔画歪歪扭扭的,像刚学写字的小孩写的,最后一笔还拖了个长尾巴。声控灯也不再突然熄灭,只是偶尔在我梳头时,会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打嗝声,带着股甜甜的胡萝卜香,像谁在分享好吃的。
去年冬天,我整理旧物,在衣柜最底下找到件深蓝色的羽绒服。标签上的日期是二十年前,和小姨去世的年份对得上,上面还留着个小小的油渍,是番茄酱的,外婆说,那是小姨最后一顿饭沾的,她妈做了番茄炒蛋,她最爱吃。羽绒服的口袋里,别着把梳子,断了根齿,梳齿间缠着几根细细的头发,是我的,黑黢黢的,带着点黄,是我小时候营养不良,头发总黄黄的。
镜子里的我已经比五年级时高了一个头,梳着马尾辫,像小姨照片里的样子。梳头时,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镜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我好像看见镜中的光里,有个小小的影子在蹦蹦跳跳,手里举着根胡萝卜,帽子上的冰碴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撒了把星星。
\"嗝。\"
耳边传来声轻轻的饱嗝,带着股甜甜的胡萝卜香。我对着镜子笑了笑,继续梳我的头发,梳子划过发丝的\"沙沙\"声里,好像混着个小女孩的笑声,清脆得像冰珠落地,\"叮叮当当\"的,像小姨拉链上的铃铛声。
现在那面卫生间的镜子还在,只是边缘的豁口处,被我用红色的指甲油填了填,像朵小小的花。妈妈说,这样就不吓人了。可我知道,那不是吓人的记号,是个等待回应的信号——就像小姨掉在河里那天,喊了那么多声,只要有人应一句,她就不会走了。
今年冬天特别冷,河面又结冰了,厚厚的,能站人。我总会往栏杆旁放根胡萝卜,洗得干干净净,有时还会带个煮鸡蛋,剥好壳,放在塑料袋里。第二天去看,总会少掉半截,地上还留着几个小小的脚印,像小孩子的,边缘沾着点冰碴,很快就化了,只留下片湿痕,像滴没干的眼泪。
早自习的铃声响起时,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梳子,断齿的地方已经被磨得很光滑,是我常年摩挲的缘故。讲台旁的镜子里,我的身后空荡荡的,只有阳光在地板上投下的光斑,像无数颗亮晶晶的糖。王老师走过时,戒尺碰在讲台上\"当\"的一声,我没像小时候那样发抖,反而觉得很安心——我知道,有个穿蓝羽绒服的小姑娘,正站在镜子里,对着我笑,手里举着半根胡萝卜,帽檐下露出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结了冰的星星。